第48章
第48章
公元1715年 3月18日康熙五十四年農歷二月四日 天氣晴
車行兩個小時左右, 略停了幾分鐘,押送我的兩人從車邊走開,腳步聲漸遠。
正在我心驚膽戰地揣測他們是去挖坑還是磨刀時, 他們很快就回來了。
在精神高度緊張、集中的情況下,我竟然能分辨出腳步聲不對, 這說明換人了!
為什麽要換人?
“大哥, 我口袋裏有一包銀子膈的難受,可不可以松開我,讓我拿出來?”我想試探一下這兩個新人的人品, 尋找可乘之機。
可是沒人理我!沒人試圖打開‘棺材’把銀子搶走!甚至也沒讓我閉嘴!
他們沉默着拉動車子,直到天光微微照進‘棺材’縫裏才停下來。
吱呀一聲, 有一扇門被打開了。
接着‘棺材’蓋也被人揭蓋, 有人把我拉起來, 朝肩膀上一扔,扛着就走。
突出的肩骨膈得我胃部一陣痙攣,忍不住痛呼。
“小心點!”旁邊有人小聲提醒。
扛着我的人沒說話, 但原本抓着我腳的力道小了些,連走路的幅度都變小了。
這些人和最初抓我的那些人,顯然是完全不同的風格。一方粗暴狠厲, 一方客氣斯文。
難道是文人親自接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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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保持鎮定, 嘗試和他們溝通:“大哥, 我知道你們恨我, 但你們現在動手不合時宜!論道過去才幾天,全北京都知道我與你們結了仇, 要是我出什麽事兒, 傻子都知道該往誰身上查!你們是最注重名節的群體,難道願意為區區一個女人背一輩子罵名嗎?
我們不妨再公開辯論一次, 相信我,以我的才能絕壁會輸的很難看,到時候你們面子有了,名節也保全了,何樂而不為呢?”
除了一聲冷笑,我沒得到任何有效回複。
我心一墜,不甘心地繼續游說:“如果你們非要殺我刮我才能解氣,能不能等兩天?我給宜妃娘娘排的戲今天彩排,此刻原本應該在暢音閣,雍親王在那裏等着我!現在他肯定已經知道我被綁架了,十四貝勒說不定也知道了,他們肯定會派人找我的,你們現在殺人太高調了,等風聲過去,再悄悄殺好不好?”
還是沒人理我,但我們似乎到了什麽地方,我被放在了一張床上。
之後他們離開,關上了門。
我掙紮着跳下床,用床沿使勁摩擦綁在手上的麻繩。
事實是根本沒用,磨到手都破皮了,麻繩依舊那麽粗!
時間在極度恐懼和焦慮中變得無比漫長。
大約過了一輩子那麽久,終于有人開門進來。
聽到有碗碟與桌面相碰的聲音,我猜到他是來送飯的,心裏一塊大石重重落下:看來今天不殺我。
“我胳膊崴得快斷了,能不能松開讓我活動活動?”我小心翼翼地哀求。
沒想到他真的過來給我松開了,但同時也警告:“外面至少有十個人,你要是敢跑,小心自個兒的腿。”
這個聲音就是在門外說‘小心點’的那個!
我咽了口唾沫,乖巧地承諾:“我不跑。”
沒搞清狀況就逃跑,那不是自找苦吃嗎?
“吃飯!”下一秒,他毫無征兆地掀開我的頭套。
被蒙臉這麽久,即便是微弱的燭光也讓我下意識地閉眼閃躲了一下,緊接着我順勢捂住雙眼,忐忑道:“我不看你的臉,你先出去!”
“看了又怎樣!”對方一副渾不在意的态度,一只腳踩在凳子上,敲着桌子命令我過去。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認命。結果這一看忍不住渾身一哆嗦。
他長得漆黑勁瘦,尖嘴猴腮眼神狠辣,一看就是亡命之徒;穿的是短打,油乎乎的辮子大剌剌盤在脖子裏,沒有一丁點文人的模樣。
我看着桌上的飯菜,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裏面肯定有毒!
“坊間都傳你膽大潑辣,在天子面前能侃侃而談,連貝勒爺的嫡子也敢打,論道的時候更是舌戰群雄,有那個,一夫當關的氣勢,我就知道是以訛傳訛!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女子!你這樣的才是正常!”
我抽噎道:“那我要是那樣的,你能饒我命嗎?”
他哼了聲,嘲諷道:“想要你命的不是我!不過要是你不抓緊吃完,我現在就要你命!”
這句話裏蘊含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這飯菜要不了我的命!
我趕緊坐下朝嘴裏扒拉。
可是之前坐牢挨餓那次,胃落下一個毛病,一緊張就會吐!
“嘔!”
剛吃幾口,連飯帶酸水,全噴到了桌子上!還有一些濺到了那人褲子上。
“你!”他氣得擡腳便要踢我,卻不知為何生生克制住了。
他把頭套重新套在我頭上,又綁起我的手,然後叫人進來打掃。
我原以為今天也就這樣了,沒想到很快他又端來一份餐食,還和之前的一樣。但這次他沒在旁邊看着,取了頭套,解了麻繩,就出去了。
我趴在門縫上往外看,院子裏确實站了好幾個人,有的甚至還背着刀!
看來确實不能莽撞逃跑。
起碼不能餓着肚子跑,否則手軟腳軟,好不容易逃出去摔個狗啃屎就倒大黴了!
我原以,生活會像電視劇一樣,所以一直盼着有個文人或儒臣能出面,在處決我之前,歷數我幾大罪狀,把他們的暴行美化得非常正義。
卻沒想到,在這裏一關就是半個月,根本沒人搭理我。關我這個房間非常舊,但卻打掃的很幹淨,并不像臨時找的無主危房,床上的被褥松軟暖和,也不像別人用過的,而且他們一日供兩餐,一頓也沒餓過我!
但我的心情逐漸走向暴躁、抑郁。
長時間不洗澡和失眠令我開始脫發!
我不再卑微哀求,有恃無恐地把晚餐扔到那個黑瘦醜猴子身上,“要不你還是殺了我吧!”
他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卻忍氣吞聲、老老實實撿起地上的饅頭吹了吹塞進自己嘴裏,招呼其他人給我換個幹淨的。
當一個幹淨雪白的饅頭重新放在我面前時,大腦裏的某根弦終于被撥動,一瞬間所有細枝末節的線索全都串了起來。
我長嘆一口氣,把心中積攢的所有焦慮恐懼都排了出去。
又過了三天,我重新被綁起來帶上頭套塞進‘棺材裏’。
不出所料,在轉移過程中,有一隊官兵發現了我們,黑瘦醜猴子的人落荒而逃,把我扔給了官兵。
官兵認出我,敲鑼打鼓得把我送到衙門領賞。
原來順天府和十四貝勒分別懸賞五百兩和一千兩尋我!
我看到榜上自己的畫像和下面的懸賞金,一時間感覺……五味陳雜。
在衙門當堂回憶了一遍被綁架和被禁锢的經歷後,府尹就體恤地讓我先回家休息了。
我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順天府尹衙門的臺階下坐了一會兒,雍親王便風風火火的趕來了。
他只瞥了我一眼,就大步流星地走進衙門裏安排後續追查事宜。
不等他出來,安東尼和郎世寧他們也趕來了。
郎世寧等與我一批來大清的傳教士紛紛與我擁抱,慶祝我劫後餘生。
雍親王走出來看到這一幕,眉頭蹙得很緊,表情明顯不茍同。
此時此刻,我卻一點也不想顧忌他,只在郎世寧的肩膀上大哭。
雖然結果是有驚無險,但過程卻是九死一生。這大半個月我過着提心吊膽的日子,每天都有新的崩潰理由。乍見親人,所有委屈都像山洪般爆發出來。
等我哭完,雍親王已經走了。
安東尼拍着我的肩膀,面色深沉地說:“你受苦了,放心,天主教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的,我們一定回為你讨回公道!先回東堂定定神吧。”
我揉了揉酸澀的鼻子,迫不及待地抓住他問:“我是不是不用回貝勒府了?”
安東尼一副非常懊惱地樣子,欲言又止。
郎世寧直言道:“你失蹤以後,順天府的衙役分別在城門口和城外三十裏的山上發現了你衣服上的碎片,上面還沾了血。十四貝勒發動綠營兵和順天府衙役一起找你,漫山遍野找了三天,找了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上面的肉都被野獸啃噬幹淨了!十四貝勒以為你死了,給你立了一座衣冠冢。在他眼裏,你現在是個死人了!”
我又沒有真的死!關鍵在于:“他沒在墓碑上亂寫什麽愛妾之類的吧?”
要是擅自把‘死人’綁成他的人,我一定要‘詐屍’給他看!
郎世寧冷冷一笑:“他才不要一個死于非命的‘愛妾’呢!你‘生前’與文官儒臣結仇,他要是把你認成愛妾,人家豈不怕他報複?他需要這些人的支持,當然要與你劃清界線!”
“那他對我的稱呼是?”
“尊師!”
我撫掌大笑!真不錯!
這個稱呼既能表現他重情重義的一面,又不至于讓文人集團擔心被報複,最重要的是,還了我一身清白!
雍親王真是好算計!除了沒有知會我,讓我擔驚受怕險些梗死,每一步都很完美!
他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謀劃的?!
從給我‘放假’,引導我去論道開始?
還是從除夕宮宴,承諾給我好處開始?
無論怎樣,值得他花心思的,一定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的才能。因為整個過程,他完全沒把我當個有血有肉會怕會痛會産生巨大心裏陰影的人!
我應該感激他助我逃離貝勒府,卻忍不住對他的深沉心機和漠視他人感受的狠絕感到脊背發涼。
不愧是少年時期就能把幼弟塞進冷宮的冷血男人啊!
有朝一日,他會不會為了自己的目标,毫無顧忌地讓我去送死?
那些都是以後需要考慮的,現下,我必須抓住時機,和十四貝勒做一個利落的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