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幾次三番想站起來都被十四摁住。
他不悅道:“給你點小恩小惠你就幫他說話, 忘了他差點把你餓死了?”
那是不可能忘的,這輩子都不會忘。但我記的,不是這個仇, 而是雍親王的狠絕。我對他永遠保持敬畏。
因此我能理解十四的心理陰影。他與雍親王之間既有仇怨,又有代溝, 經年發酵, 早已形成了一座難以翻越的高山。若在尋常百姓家,頂多是老死不相往來,可在皇家, 卻不得不面臨權力争奪站隊!
這一站,就是兩個陣營, 就是你死我活。
繼太子被廢、八阿哥被斥之後, 十四現在風頭正勁, 以他的張揚驕傲的個性,絕無可能對雍親王主動示好。就算他示好,以雍親王之多疑, 也不可能信他。
兩個人注定在背離的方向上越走越遠。
可這一背離,對國運的影響卻是難以估量的災難。
想要修正這個結局,唯一的辦法可能就是阻止十四成為大将軍王。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 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十四渾然不覺, 關切地囑咐我:“他對傳教士從來沒有好感, 經常把洋人做的壞事安在傳教士頭上, 動辄發難,很令皇阿瑪頭疼。這次朝臣對天主教會的攻讦, 說不定就是他在背後推波助瀾!之所以用你, 也并非真的看中你的才能,不過是想離間我與天主教會的關系罷了。你可別被他騙了!”
腦袋原被酒氣沖的輕飄飄, 聽了這話,我感覺身心都往下沉了沉。
“你是我的人,只有我才會對你好。”他握住我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雖然你今天羞辱了文臣,得罪了佛教,但只要跟了我,他們就不敢拿你怎樣!明兒我就讓人張羅個席面,讓你穿一回嫁衣可好?”
我勉力一笑,把手抽回:“你還是別管我了,讓我出府自生自滅吧!”
他臉色鐵青,拳頭攥的緊緊的:“跟我比死還可怕?!你究竟想要什麽?你自己也說,天主教把你當玩物,那你非要和他們混在一起做什麽?莫不是登了兩次大殿出了兩回風頭,你就以為自己真能入朝為官吧?古往今來,沒有那個朝廷容得下女人,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Advertisement
這麽好的氛圍,說着說着又要吵起來,甚至打起來。我倆肯定八字不合,天生犯克。
我給他端了杯茶,陪着笑臉道:“我是不想連累你,你前途一片光明,何必為了我,開罪僧孺兩道?”
他仰頭一飲而盡,倔強道:“要你瞎操心!”
“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吧,我就是想為朝廷做事。我從廣州到北京,看過大半個中國,我看到大片荒蕪的土地、貧富差距懸殊的城市、破敗的道路和骨瘦嶙峋的農民,我清楚地知道大清的情況并不像邸報上寫的那麽好。想起歐洲兩牙的富庶和兵強馬壯,我心裏着急害怕!我不想把生命浪費在争寵、育兒和物欲享受上!我想在有生之年,哪怕能在微末之處,為這個國家帶來一點點好的改變!”
血液沸騰的越發激烈,我甚至,主動拿起酒壺,仰頭又喝了幾口。
心口開始發燒,我抑制不住自己,猛地站起來,拔腿朝外跑。
人喝了酒力氣會變大,十四根本拉不住我。
他跟着我跑到院子裏,也有那麽點想看我能怎麽發瘋的意思。
我風風火火地圍着院子跑了兩圈,只覺得一腔憋屈憤懑和悲涼恐懼都随酒氣發在了熱汗裏。
古往今來有多少英雄才子懷抱一腔熱忱出仕濟世,卻被現實打擊得郁郁寡歡。
如李白、蘇轼等文豪,尚有詩詞寄情懷,像岳飛、于謙等忠臣,甚至落得抄家砍頭的下場。
在名利場,就算是有抱負、有能力的男人,也得一邊應付同僚的傾軋、反對勢力的迫害,一邊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光想着往前沖,很容易忽視腳下的絆子,從而出師未捷身先死。
更何況我這個帶着‘玩物’标簽的女人。
既然想報效國家,就不能只有一腔孤勇,還得有千錘百煉終不悔的信念,以及八面玲珑游刃有餘的手腕和更缜密的籌謀。
但我并不後悔今日所作所為。
我是懦弱的,面對強權,我會下跪求饒。同時我也是堅韌的,為了理想,我将百折不撓。
在這個時代,在那個場景,我沒有任何依靠,不靠自己,沒有人會為我發聲。
本來我還不知道怎樣向朝臣表達自己非要進入朝堂的決心,經此一事,他們應該明白了。
雍親王說得對,贏了就是贏了!從此文人要在明面上讨伐我,就只能從性別上下手了。再敢扯什麽綱常倫理,就要掂量掂量那些說辭能不能立得住腳。
然而要想躲過暗箭,就只能抱好大腿了。
但現有的這兩個大腿該抱哪個呢?
雍親王:用人不拘一格,對我提攜頗多,但患有頑固性多疑症,在朝中勢力一般,在宗室中人緣不好,而且還得七年才能掌權,從現在就完全依附他的話,可能會遭到更多非議和打擊。更重要的是,他是真的欣賞我,還是如十四所說,把我當一個工具?投靠他的話,他會照拂我嗎?
十四貝勒:正當聖寵,勢頭很強,想巴結他的朝臣宗親不要太多!把我當成私産,就算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會用心保護我的安危,但此時躲進他的羽翼下,他日想獨立便難上加難。還有!承了他的恩,我還能理直氣壯地維持師生關系嗎?
仰望天空,思緒如雪花一樣紛亂。
一團冰涼的雪球忽然砸進脖頸,一低頭,十四抛着另一個團好的雪球,正笑得見牙不見眼:“秋老師,你怎麽連發個酒瘋都與旁人不一樣,快醒醒,再醉下去就凍死在外面了。”
“我沒醉!是屋裏太熱了而已!”我拍了拍身上的雪,面無表情地朝屋裏走。
他見我并沒有打鬧的興致,也有點意興闌珊,收了笑,便要将手裏的雪團扔掉。
電光火石間,我沖過去搶了過來!
他沒反應過來,我已拉開他的領口将雪團仍了進去。
十四被冰得飚了一串國罵,跳着腳将雪團往下甩,于此同時,我飛速團好另一個,在他撲來報仇的瞬間,啪得一聲糊到了他臉上。
“秋童!”
“叫老師!”
這個大直男好勝心上來,全無半分紳士風度。速度又快,下手又準,不多時我就被砸得渾身是雪,腳下一滑,撲倒在地。
他不僅沒有要拉我的一絲,還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頭頂,挑眉問:“誰厲害?”
厲害死你了!
我抱拳表示甘拜下風,他這才朝我伸出手。
我道聲多謝,握緊的剎那卻将他往下狠狠一扯,同時往旁邊一滾。
他猝不及防,也撲倒在雪泥裏,還是臉朝下!
“哈哈哈!樂極生悲了吧!”這回得勝的是我了!
不過我也沒笑多久,又被他爬過來攥住腳腕,拉進了泥坑裏。
如此一鬧,兩個人都髒的沒法看了。
我喝了酒身上暖倒還好,一回到屋裏,他就開始打噴嚏。
在我這兒,他也沒衣服可換,只能裹着被子灰溜溜離開。
臨走前他從外衣中掏出一個精美的八寶盒,恨恨道:“你可真是個破壞氛圍的天才!”
咱也不知道他說的氛圍,是怎麽個氛圍,只能默默說句:你也不差啊,承讓。
不知道盒子裏的東西多貴,他咬了咬牙才塞給我:“拿着吧!本來打算當聘禮給你,既然你這個榆木腦袋還沒想明白,就當過年的彩頭了!”
“等等!我有回禮!”我實在推辭不過,只好禮尚往來。
他嫌棄道:“你能有什麽好東西!”然而陰沉的面色卻肉眼可見得燦爛起來。
我從書頁中取來一個紅包遞給他:“不值錢,也就圖個彩頭。”
他攥着紅包捏了捏,眉目有點扭曲:“一張紙?”
我嘿嘿一笑:“是美好的祝福。”
“寫了字?”
我點點頭。
還是你哥寫的呢!
他不知想到哪裏去了,也沒當場拆開,揣進懷裏就匆匆走了。
關了門,我打開八寶盒,裏面竟是一只翠綠欲滴的翡翠镯子,通體濃郁,毫無瑕疵。
怪不得連十四也得咬牙呢!一看就很值錢!
可惜和我不搭,更适合年小姐那種婉約古典的美人。
公元1715年 2月29日康熙五十四年農歷一月十四日 天氣晴
論道之後,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最初兩天我沒敢出門,深思熟慮後,還是覺得不應該窩在十四的羽翼下。
于是在戈爾代和蘇和泰的護送下去了趟昇平署,下午又以彙報工作之由去了雍王府。
我想探探雍親王的口風。問問那輛驢車到底是什麽意思,他讓我認清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暗示我,離開貝勒府的話,我只能坐驢車?
他承諾過的好處,到底是什麽?
可惜我并未見到他。管家全福說他在待客,讓我改日再來。
沒見到雍親王,卻意外見到了年小姐。
她還梳着姑娘發髻,應該是以客人的身份留在雍王府的。
我猜,是年羹堯假借托照的名義把她留在這裏,只要雍親王看上了眼,随時能把她娶了。
但這也送來好些天了,雍親王在抻什麽?
是她主動來前廳堵我的,只為說聲抱歉。
我嘆息道:“不是你的錯,當時換作我是你,也會向着自家親哥。”
年小姐咬了咬唇,眼淚潋滟,顫聲道:“不是的,我知道他不對,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反駁他,更不敢違背他,我是這個世上最沒用的人。”
樣子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可我現在的感觸和初見時,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實在不喜歡軟弱膿包的性格。
也許我該鼓勵她幾句!教她勇敢做自己,但想到她已經進了雍王府,自有王爺和福晉慢慢改造,我一個外人不宜插手別人家事,只能把話都咽進肚子裏。
“沒關系,我沒有怪你,一點都沒有。”我不忍多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轉身便走。
她在後面無助地嗫嚅:“其實我……我想和你做朋友!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勇氣就好了。”
哎!可我現在的境況,可謂險象環生,真不能再刺激年羹堯了呀!
我只能對她說:“王爺會教你的。”
而且教着教着就教成了真愛。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吧!
這期間另一個例外,是在東堂諸位傳教士的陪伴下去了一趟南堂,看望白晉。
白晉和欽天監的傳教士們觐見之後,康熙皇帝感慨他們多年以來對朝廷的貢獻,下旨在皇城西安門內賜地建房,作為他們的新居所。
這前所未有的榮耀,反而令白晉不安。
他擔心這是捧殺,會進一步刺激偏激的儒臣。
安東尼卻覺得他過于悲觀了,“康熙皇帝雖然治下仁慈,卻是威吓極強的帝王,他既表态,誰敢挑戰他的權威?”
白晉病得嚴重,沒有精力多說,只囑咐所有人低調小心。
正月十四這天,《羅密歐與朱麗葉》進行最後一次彩排演出,場地從昇平署轉移到皇宮內的戲樓暢音閣。
所有人都得提前在昇平署集合,然後由內務府太監帶進皇宮。雍親王也會親臨看成果。
為了能給彩排預留充足的時間,皇宮開門之前,我們就得在門口候着。
淩晨三點半,我就爬起來出門。
這時候廖丁才告訴我,蘇和泰被臨時抽調去天津碼頭接人,還沒回來。
我心裏咯噔一聲,忽然産生不好的預感。
若能再借幾個府兵最好,但十四傷寒未愈,這幾日一直由福晉貼身照料。福晉本就惱我不知分寸,害的貝勒爺生病,這幾日已派人将我教訓了兩頓,我是在不想觸她黴頭,更不想讓她覺得我講究排場。
戈爾代嬉皮笑臉地跟我打包票:“沒事兒,皇城這地界兒,誰敢動貝勒府的馬車!您就放心吧,我一個人能打十個!”
我不想耽誤其他人進宮,又迫切想見到雍親王,便咬牙上了車。
路上他們倆坐在車頭上聊着天兒消困,我在車裏打瞌睡。
恍惚中似乎睡了很久,我心裏一個激靈,睜眼一看,車裏還是漆黑一片。正要慶幸,忽然察覺不對勁,車輪辘辘聲和他們的交談聲呢??外面怎麽靜的可怕!
“廖丁!戈爾代!”我縮在車廂最後面,緊促地喊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
我起了一頭冷汗,趕緊從車座底下掏出藏好的匕首。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混亂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有人用陝北地區的方言低喝:“先帶走,別在這裏動手!”
緊接着,車門被人打開踹飛,兩個蒙着臉的黑衣人舉着火把出現在我面前。
我大叫一聲閉着眼往前一捅,不僅捅了個空,還被抓住胳膊拉下馬車,重重撲倒在地。
不知誰将我兩個胳膊往後一扭,用麻繩紮住,另一個人壓着嗓音向其他人報信:“得手了!”
黑暗中,有一個身材格外壯實的蒙臉人走過來,舉刀朝我刺來。
我往下一縮,尖聲大叫:“別殺我!我是先知,我可以告訴你很多秘密!”
“死到臨頭,還裝神弄鬼!”那人呸了一聲,從我身上割下一大片衣服,撕拉撕成幾條,然後從腰上掏出一個袋子蒙到我頭上,對兩個小弟吩咐道:“走吧,你們倆往西。”
“是!”一人應着,接着将我扛起來。
在完全不能視物的情況下,我感覺自己被塞進了一副棺材裏。可能不是真的棺材,因為空氣是流通的,但上下左右都是封閉的,根本動彈不得!
我恐懼到了極點,下意識掙紮,不斷撞擊木板,大聲求饒談條件,“誰雇傭你們來殺我,我出雙倍的加錢買自己的命好不好?我正在給雍親王辦差,一會兒他們在宮門口等不到我,就會報到雍王府,雍親王的手段你們聽過嗎?他會……”
“再弄出聲音,現在就割了你的舌頭!”
我當即就抽泣着不敢再動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才漸漸平靜下來,試着分析我現在的境況。
首先,‘棺材’在一輛車上,車子颠簸,行的卻很慢,拉車的肯定不是馬,感覺像牛,或者人。以這個速度,直到天亮也出不了城,這意味着他們沒打算把我送出城。也就是說——我自救的時間可能很短!
其次,能掌握我行程的人,不會不知道我在給誰辦差,他們選擇這個檔口綁架我,很可能就是想把事情鬧大,公開處決我!至于風險,他們可能并沒有那麽在意,畢竟為了面子,他們什麽都做的出來!
那我該怎麽自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