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論道最後, 文官憤而離席,儒生圍着居生攻讦。
他們跳腳謾罵的樣子,和斯文清高的傳統讀書人形象南轅北轍。
本來還俗只是居生法師的私事, 論道之後,他悄悄回鄉或許不會驚動任何人, 可被我在這個場合說破, 就成了打在僧孺兩道臉上的巴掌。
本來論道輸了也沒什麽,可因為這件事輸了,他将永遠背負背棄者的罵名, 不為僧孺所容。
即便入世,也無法入仕。只能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匠人。
佳舒這三個粉絲親眼看着偶像從雲中跌落泥潭, 紛紛哭着質問我, 為什麽要這麽做!
“是我告訴她的, 都怪我!”佳舒撲進寧舒懷裏。
寧舒狠狠瞪着我:“不用這種卑鄙手段,你們贏不了他!”
敏秀則憂心忡忡地說:“秋官,文人最講究風骨, 你用揭人秘密的法子取勝,會更不被這個群體所容。”
安東尼往我身前一站,沉聲道:“閨閣之外的事情不是幾位該關心的, 你們今日的行為若被人傳開, 才會不被世人所容, 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寧舒朝他呸了一口:“洋人果然都是鬼!”
白晉從辯論臺上被人攙扶下來, 顫顫巍巍地朝我走來。
然而此時我看到居生也在惠勤等沙彌的幫助下擺脫了儒生,快速朝後門撤去。
顧不得和白晉說話, 我逆着儒生的人流, 在他們尖酸刻薄的眼神中追随居生的身影而去。
外面不知何時居然飄起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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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紛揚揚,附上青絲變白發。
“法師!”我喚了他一聲, 他在馬車前駐足,微微側頭。
這副場景和初見截然不同。
那時他立于天地間,悲憫坦蕩,一身清白。
此刻他如喪家之犬,狼狽迷茫,沾滿非議。
我心裏慚愧得狠。
他曾甘冒被雍親王責罰的風險,将我們一行人安置在廣源寺,為我們隔絕風雪,不嫌我形容怪異,讓我聽他講經。我卻恩将仇報,親自潑他一身寒涼刺骨的冰水。
“對不起。我內涵不夠學識不精,無法從教義上說服你,只能通過這種卑劣的手段……”
“無需道歉,你未曾非诽我謗我,所言皆為事實。”他一眼都沒看我,還沒聽完我的話,就将頭轉過去,面對着風雪。
風雪吞了他嘶啞疲憊的聲音,只剩一聲蒼涼的嘆息:“今日輸的不是佛,是我。”
我目送他上車走遠,心裏既難受又失落。
“人人都知道貓哭耗子是假慈悲。論道就如戰争,不拘于形式,贏了就是贏了,就要大大方方享受勝利,黯然神傷除了讓人酸你做作,別無實際用處。”
冷不丁一道沉穩清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試着調整表情,卻怎麽都笑不出來,最後只得哭喪着臉轉過身,“王爺,您怎麽在這兒,您不是喜佛厭耶嗎?我們勝了,您應該很失望吧?”
“我怎麽不能在這兒,你當我為什麽給你放假?”
雍親王裹着鬥篷戴着雪帽,半張臉掩在陰影裏,嘴角卻微微上翹着:“本王何曾說過喜佛厭耶?本王厭的乃是個別傳教士,正如白晉所言,寺廟裏亦藏污納垢,多的是披着僧袍的畜生!何況和尚多了不事生産,确實不利建設‘大美清朝’。”
也許是因為自我厭惡,我不假思索地說:“我說那些,不是為了讨好你們。”
雍親王露出慣常的‘我早将你看透’的表情,嘴角往下輕輕一撇,旋即道:“你穿的少,快回去吧。”
我默默地轉動腳步,他卻道:“傳教士們都得走回去,天色晚了,你別和他們一道,免得惹人非議。我讓剛果兒送你。”
大約是沒想到論道會論到這麽晚,雍親王帶出來的是馬車。
剛果兒是一個身高将近兩米的雄壯漢子,毛發非常重,整個人都毛茸茸的,看上去像個熊。
他從馬車上解下一匹馬,放好馬鞍,然後把缰繩遞給了雍親王。
“好好珍惜,坐一回少一回了。”雍親王上了馬,瞟了眼他的豪華大馬車,朝我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一騎絕塵消失在了雪幕中。
上車離開之前,我去找白晉和安東尼等傳教士告別。
白晉吃了點東西,面色恢複了一些。他揮退其他人,單獨與我說了幾句話。
“你今天的最後一擊為天主教贏得了喘息之機,我要感謝你,明日我便将欽天監所有傳教士召集起來跪請皇上徹查所謂的‘強%奸案’,儒臣阻力既減,相信陛下會還我們一個清白。
但你應該知道,今日你給自己樹了很多敵人。
中國的士大夫重義重名,輕利和命。他們把女人當成男人的附庸品,只是繁衍後代的一個載體。女人當官或參政,在他們眼裏等同于男人做的不夠好,是莫大的恥辱。他們容不得女人比他們強,更別說被女人羞辱。為了面子,他們什麽都能做的上來。
你務必要小心。幸虧你現在住在貝勒府,最近最好不要出門,等風聲過去再說。”
我怔了怔,心底生出一絲涼意。
雍親王讓他的貼身侍衛剛果兒送我回去,不只是天色晚吧?他預判到會有人對我不利了!
會有人刺殺我嗎??
一直到貝勒府門口,我這顆懸着的心才放下了。
不巧的是,十四貝勒也才回來。見我乘雍王府的馬車回來,自是一陣陰陽怪氣。
“你救了老四的命了??他怎麽舍得讓剛果兒跟着你!”
我将今日發生在松鶴堂的事情與他簡單說了一下,他一聽面色便凝重起來。
先把我訓斥一頓,說我闖大禍了!
接着又喜滋滋地對我擠眉弄眼:“知道向我求助,說明你命不該絕。你這些天乖乖待在家裏是最安全的,非要出門的話,我讓戈爾代和蘇和泰跟着你。但你頂多去昇平署,別的地方就別亂走了。”
“真有這麽可怕嗎?這可是天子腳下,難道還能當街行兇不成?”
十四伸手在我腦門上不輕不重一戳,嗤道:“你就是個憨大膽兒!文人殺人不用刀,亮刀子的倒還好對付。”
“那他們會怎麽對付我?”
十四剛想說,又咽了回去。趁我憂心,攬着我的肩膀朝懷裏一帶,信誓旦旦道:“有我,你怕什麽!”
接着朗聲喊人把飯菜送到缈琴院,非要和我一起吃。
我平時吃飯就一個小方桌,頂多能放兩三個碗碟。
他一來,送菜的還得夾個長條桌。
兩個桌并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擺了十幾個菜,讓人難以抗拒。
他卻十分挑剔:“缈琴院怎麽這麽舊!桌椅也咯吱作響!開春後得好好翻新一下,一應家具裝飾都換新的,院子裏多種些花,再搭一個秋千。”
我沒搭話,反正又不是我的房子。
他坐在我對面,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壺酒,指着眼前的酒盅,笑眯眯吩咐:“給爺滿上。”
我知他喝醉了什麽德行,堅決不從。
他好言勸道:“不多喝,就兩杯。一是,補一個年夜飯,你看,這是你在大清過得第一個年,叫老四那冷心腸的壞坯子給支使到客棧,孤零零得過了六天,怪可憐的,我是你男……我是你的學生,對你照顧不周,多有虧欠,第一杯當補償。第二杯,慶祝你們今日論道得勝。”
他這個人的耐心,頂多只有三秒。先給個好臉,要是不順着他,立馬就翻臉。
他要是真想喝,我肯定攔不住,思忖再三,只能想了個相對安全的法子。
我與他商量道:“你看這樣怎麽樣,你這兩杯既然都是為了我,那麽我來喝,你就別喝了。”
自他出宮建府,在外面耀武揚威,在家裏說一不二,估計極少被拒絕。所以下意識的反應是皺眉拍桌子,手都擡起來了,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好!就按你說的。”
說着把酒盅推到我面前。
這是一個白地藍花瓷酒盅,一杯容量大約是二兩。
以我的酒量,喝兩杯,小腦可能會被麻痹,行動不太利索,但不至于醉得失去意識。換言之,不會失控發酒瘋,也不會神志不清任人擺布。
喝酒之前,他說起明朝曾有一次佛耶論道,當時天主教會剛來中國,還沒找準定位,想學佛教向下層百姓滲透,于是發起了論道邀約。
那時候他們對佛教了解不多,不知道佛教大宗和上層貴族交往很密,所以輸的一塌糊塗。後來,他們總結教訓,改走上層路線,用西方科學和文化打動皇帝。這個路線,一直沿用至今。
而朝臣對傳教士這個群體的厭惡憎恨,其實和這個路線有很大關系。因為皇帝禁止他們向朝臣傳播科學知識和西方文化,朝臣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能做什麽,只當他們憑一個虛無缥缈的神蠱惑了皇帝,就獲得高官厚祿。
這麽一聽,矛盾的根本還在上位者身上,他牢牢掌控着傳教士這個團體,就像他對瑪爾塔公爵說的那樣,‘身家性命全都仰賴朕的恩佑’。
馭人手段實在高超。
我不禁想問十四,如果你當了皇帝,會改變你父親的策略嗎?
但只要還有一絲清醒,我就絕不敢提及皇位之争。
吃了一會兒,十四舉起茶水相邀:“秋老師,過年好。祝你安樂美滿,光宗耀祖!”
我端起酒杯,笑道:“貝勒爺過年好,祝您長命百歲,自在如風!”
這酒醇厚但不辣舌根,咽下後一股香氣彌漫在口腔裏,喉頭回甘。
“爺這宮廷玉液酒如何?”
我笑道:“一百八一杯,不虧。”
十四接着給我倒滿,食指在杯中一沾放進嘴裏咂摸了一下,嘆道:“好酒。”
接着我們又說起從水師拔人遠航一事。
他今日與八阿哥商量了一下,八阿哥竟是滿口贊成。八阿哥甚至說,願意親自帶隊下西洋。
男人大概都有流浪夢,皇子也不例外。兩兄弟暢想乘風破浪周游世界,越說越興奮,什麽正經計劃都沒列出來。
別說這哥倆還真挺有共同語言的,拉閑篇能拉一整天!要是他和雍親王關系這麽好,多好啊。
這親哥倆,一個善理政,一個善用兵,若能相互信任,強強聯合,大清之版圖、國運,都會更上一個臺階。
“其實我覺得,雍親王只是嘴毒,心沒有別人想象得那麽狠。”我想試探一下,他們兩兄弟得真實關系。
十四不屑地哼了一聲:“不要以婦人之心揣度他,他比蛇蠍熱不了幾分。”
我感覺頭有些輕飄飄,兩手托腮好好抓着自己,認真請教:“別人這麽說我還能理解,你是他親弟弟,他總不至于傷害你呀,為何要這麽說?”
十四擡了擡下巴:“把酒喝了我就告訴你。”
我這人從不耍賴,承諾過的事,哪怕已經感覺到酒勁比想象中的大,也不肯食言。反正早晚都是喝,不如趕緊喝完送客。
待我一飲而盡,十四也捧着臉看着我,笑眯眯道:“看不出來,你還挺能喝。”
我擡起微微發麻的手點了點他:“別墨跡,快說。”
十四飛速抓住我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被我怒瞪也不惱,慢悠悠道:“他從小養在孝懿仁皇後膝下,自以為高人一等,對我們兄弟愛答不理,對額娘也從不正眼相待。年紀小得時候尚能說得過去,孝懿仁皇後薨時他都十一了,額娘抱着我去安慰他,他卻說,這一輩子只有一個額娘,絕不認別人。額娘雖然傷心,卻總勸我與他多親近,我小時候也是個沒臉沒皮的傻孩子,額娘說什麽,我就信什麽,天天跟在他後面打轉,他為了擺脫我,曾把我藏在冷宮裏整整一天。
那冷宮住了好幾個瘋婆娘,又是揉我,又是啃我,別提多吓人!我生生吓出一場大病,險些沒了!後來我就長心眼了,再也不找他了。結果,他出宮建府後長了見識,居然時不時回宮教育我!從未盡過長兄職責,卻處處端着長兄姿态,惡心!”
“也許他知道對你不住,想彌補你,只是用錯了方式。”
啪!
十四氣得在我手背上狠拍了一把:“你也算見過世面的,居然會信這種鬼話!我告訴你,一個人真想對你好,絕不會用錯方式。他會為你想的比為他自己還周全!尤其是他這種思慮過度的性子!”
從前我喝了酒就犯困,今晚喝了酒卻感覺很奇怪,整個人完全放松下來,渾身的血液卻在沸騰。
想出去跑兩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