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南堂主教白晉比安東尼年紀還大, 須發花白,細長的身條像曬彎的竹竿一般佝偻着。
他曾為康熙皇帝講授歐洲哲學史、人體解剖學,進獻奎寧治愈了皇上的瘧疾, 還奉聖旨前往法國招募有才華的傳教士來華。
幾年前甚至還拖着老弱之軀,親自帶隊從長城測起, 對長城各門、堡以及附近的城寨、河谷、水流等進行了測量, 參與繪制了《皇輿全覽圖》,無論對皇帝個人,還是對整個大清, 都奉獻良多。
他是在華傳教士的精神領袖,同時也備受他的祖國——法國皇帝路易十四褒獎。
由他代表天主教會挑戰佛教, 向來不争的佛教也不得不應戰。
而天主教之所以發起這場論道, 或多或少和我有一定關系。
從我登上太和殿, 就不斷有朝臣上奏參劾天主教徒 ‘行止不端,猖狂恣意,處處挑戰我朝綱常倫理, 帶壞官場、民風!’
由此衍生出來的第一波攻擊是誣陷天主教徒與清茶門勾結。
第二波攻擊并未波及到我,但波及到了整個京城的傳教士——大年初二,南堂附近有一個商婦自稱被洋人強*奸, 在南堂門口撞柱而亡。由于她沒有指出究竟是哪一位洋人強*奸了她, 所以官府無法拿人, 但惡名均勻地落到了每一個傳教士身上。
初六, 皇上第一天禦門聽政,就收到了比人還高的參劾奏折。明明才放了個大假, 這些大臣卻好像商量好了一樣, 一致要求驅逐傳教士。
皇上召見白晉,白晉沒有争辯, 只提出要與佛教論道。
這檔口論道,是因為官員攻讦天主教的依據,是儒家思想裏的綱常倫理,而儒家思想在政治及社會中處于至尊地位。如果天主教批判它,會激起更大範圍的圍攻,以後根本不可能在大清立足,更遑論傳播。
而佛教和儒道共通處很多,它向來認同儒家綱常倫理和禮儀規範。因此将批判的矛頭指向佛教,可以間接駁斥儒家。
所以,這場仗我們必須要贏。
是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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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封建時代,我想走上朝堂,必要披着‘外國傳教士’的殼,否則絕無可能在儒家思想的炮轟下生還。
所以我和天主教會根本切割不開。
“佛家有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種修行方式,難免會造成善有惡報、惡有善報,世人會對今生行善、來世得福缺乏真誠信念,助長人性中為惡的傾向。如若世道果真如貴教所言,那麽宗教揚善除惡、救世濟人的意義何在?那些曾在惡人手下身心受傷甚至喪失性命的人,又該如何到達你們所謂的西天?
如果佛祖對受害者的補償即是讓他們登上西天極樂世界,那麽豈不是人人都可以通過自苦、苦人,以登極樂?修行的意義在哪裏?參佛還有什麽必要?”
白晉率先發出咄咄逼人的質問。
着袈裟盤腿而坐的居生面色平靜沉着,微微颔首,盡禮之後才不急不緩地說:“佛眼慈悲,看人皆有佛性。佛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意講作惡之人棄惡從善,即可成佛。現已引申為滌除妄想,放下執着。‘屠刀’,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兵刃,而是廣泛代指是心、口、意三業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颠倒、分別、執着。所謂成佛,并非進入西方極樂世界,而是擺脫三業所帶來的痛苦,達到渾然忘我、無憂無仇的淨界。”
“說辭是如此美妙,可現實充滿諷刺。正因為貴教倡導立地成佛,世間違法亂紀者争相避入佛門,或有打劫事露為僧者、或為牢獄逃脫而為僧者、或悖逆父母而為僧者、或與妻子鬥氣而為僧着比比皆是。以至奸盜詐僞、技藝百工皆有僧在。佛教寺院漸成藏污納垢之所,沙門內違法犯戒之事層出不窮,和尚身在沙門,卻私下裏娶妻生子,甚至攔路搶劫使得行旅不安。而貴教所作所為不過是勸誡一句:早日放下屠刀。試問,佛門是在除惡,還是養患?”
“世間萬惡除不盡,不在佛門便在人間。在人間者,混混沌沌,惡果纏身,或生生世世償不盡恩怨債,以至越發堕落,為小惡者發展成巨惡,為巨惡者霍亂天下黎民。在佛門者,梵音繞耳,經文裹身,終有一日幡然醒悟,不再為惡。衆生平等,佛愛衆生。善者修佛得極樂,惡者修佛得平和。善惡本在一念之間,若身後無路,窮兇極惡之徒怎肯收手?我佛從未喻衆,為大義而損者可登極樂,但三界皆在輪回之中,今生受難,來生享福,生生世世無窮盡,福報全在修行裏。”居生合掌利立于胸前,無需思考便對答如流,平靜得極具感染力,仿佛真是在傳法,而非論道。
他一說完,場上占大多數的文官、儒生和和尚全都拍手叫好。
安東尼擦了擦汗,和衆傳教士一道,忐忑不安地望着白晉。
白晉倒是不慌不忙,就着話頭提出了新的質疑:“法師說到輪回,如果靈魂可以輪回,遷轉來世他身,如佛家經文所言‘或為禽獸,或為別人,必不失其本性之靈’,那麽輪轉之人本質還是同一靈魂。前世罪人轉為今世禽獸,禽獸具有人魂,勞役其者,食其肉者,亦有可能是其前世之父母愛人,何其殘忍!轉為別人者,若今生皆為良緣,前世或為母子父女、或為兄弟姐妹,豈不亂了綱常倫理?然則,世人不可不勞役、宰殺牲畜,不可不結緣繁衍生息,倘若人人都憂心前世之因果,今生如何避免大亂人倫?”
他們一問一答,辯得精彩紛呈。
白晉掌握了先發制人的優勢,步步緊逼,絲毫不給居生提問的機會。
居生答得滴水不漏,在密集攻勢中漸漸找到了反擊的機會,就反過來逼問天主教。
總的來說,就是天主教一直在找佛教的破綻,想像世人證明,釋迦摩尼的本質是人,他沒有神格,所以他的理論是有缺陷的,跟着他會誤入歧途。
而佛教一直在證明佛祖包容萬象,正因為有人的軀體,才更能體會人間愛憎苦樂,天主教的神是自然的神,他與人的悲喜不相通,無法給世人真正的出路。
時間匆匆到了晚上。
看客們已經吃過果子,兩位辯手只是中途喝了點水,但辯論依然沒有分出勝負的跡象。
安東尼憂心忡忡地念叨:“白晉撐不住了,他在顫抖。”
是的,我注意到了。
居生畢竟年輕,在體力上,他占盡優勢。
傳教士們都很緊張,文臣、儒生和其他看客們,看我們的眼神則越發輕蔑。
在封建時代,永遠不能小看文人群體。他們為了風骨,頭可斷血可流,一旦認定某件事,誅九族都不足以澆滅其瘋狂。若他們理直氣壯地聯合起來,皇帝也得讓步。
古往今來,多少皇帝就這樣被裹挾,過着極其憋屈的日子。
“居生法師,我有一問!”
白晉跌坐下去的瞬間,我心一橫,驟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喧嚣的松鶴堂一靜,無數道目光看向我。
很多人看不出我的立場,因為我今兒穿的滿人男子常服,卻坐在傳教士中間。
主辦者喝斥我不準擾亂辯論秩序,我大叫道:“不讓我說,我不服!”
居生犀利的眼神中隐含一些慈悲,淡淡開口:“請問。”
場上再次靜下來。
我看着他如真佛般的坐像,心中充滿矛盾。
一方面我并不真誠信仰天主教,我深知教會的黑暗荒唐;
另一方面我從未在任何宗教人士身上見過居生這樣超凡脫俗的氣質,如果不是修佛,他可能多多少少帶點煙火氣,可見佛法真能滌心蕩魂。
非要站在天主教的立場駁斥佛教,我心裏是百般難過的。
尤其在衆目睽睽之下為難居生。
我不忍令他難堪,更不忍令他懷疑自己的信仰。
可是!這一次我們真的不能輸!一旦輸了,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堂而皇之地走上朝堂!
我深吸一口氣,朗聲道:“《大智度論》說,無□□因着于樂境,命盡之後,堕入欲界,受禽獸形;□□諸天則從清淨處堕落之後,還受□□而聲不淨中;至于欲界六天,則因着于五欲,而堕地獄受諸苦。
所以,佛家諸神沒有永生,他們中有失落的一天,并且一旦堕落,結局比不修佛者更凄慘。
而天主教所信奉的神是永生的,他永遠在天堂等着行善事獲得圓滿的信徒。
所以佛家信徒一旦參佛,就永無休止,要永遠恪守戒律,不可縱欲,一旦縱欲如墜地獄。
而天主教徒只需生前多行善事,即可享受生命中的種種歡愉,死後亦能進入沒有煩憂痛苦的天堂。
我想問法師,修佛的目的是什麽?如果生生世世都摒棄七情六欲,那寡淡的人生有何意義?如果非要克制世俗的欲望,誰來建設大美清朝?恕我直言,佛家之避世,對于個人而言,是消極應世,對于國家而言,是不負責任。
國家需要的是像天主教徒這洋的,積極入世的凡夫俗子!每一個認真生活、努力向上、發奮圖強的人,死後都應該進入天堂,享受上帝給予他們的獎勵,而非戰戰兢兢,永世清苦。”
居生輕輕皺起眉頭。
我知道他不覺得修行是苦,或許他覺得清修就是人世間最大的快樂。
可在坐的文官儒生,卻都有一顆功利心,他們放不下欲望,放不下享受,也不想下輩子淪為牲畜。他們渴望活着的時候風光無限,同時死後又不必擔心下輩子受苦。
我是說給他們聽的。
儒家思想綁在他們身上的枷鎖也該卸下來了!
歡迎大家進入一個為功名利祿拼命搏殺的時代!
強盛富裕的國家和一個虛無又真實的神會給你們想要的一切!
盡管不忍,盡管心虛,我還是死死盯着居生,在他張嘴的剎那截斷他,大聲質問:“聽說法師您不日将還俗,連您自己都将背棄信仰,如何說服他人,佛比耶好?”
居生臉色蒼白,慈悲的雙眸瞬間變得空洞。
對不起!我太刻薄了!我怎麽能拿他的痛點攻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