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雍王府一向節儉, 門口的燈籠都比鄰居家黯淡些。
而他的鄰居都是老一輩宗室功勳,比如太宗長子肅武親王豪格的曾孫顯謹親王,世祖皇帝次子、康熙皇帝兄長福全的兒子裕親王保泰等。
人家早就沒有‘江山是我家的’覺悟, 只想好好享受祖宗留下來的基業。
所以,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就想, 雍親王難道不知道這樣會引起鄰居反感嗎?
他不想要這些宗親的支持嗎?這些人可不想從奢到儉——哦, 費勁巴拉得扶持他上位,連門口的燈籠都得減幾根蠟燭?這日子還有什麽奔頭!
他應該是很清楚,也很需要, 偏不肯随波逐流,偏要讓人清楚他的立場态度!
也不知道是為了打造某種‘人設’還是骨子裏的自信強勢作祟。
不過今兒王府裏面有一間屋非常亮堂, 亮的甚至有點晃眼。
“王爺最近忙, 白天實在不得空, 這會兒正在修面。按理兒,不該這樣見客,但王爺說, 您也不是旁人,不必太講究。”全福把我從前廳引到中堂,繞過回廊, 來到東邊廂房。
廂房的窗半掩, 豐盛的光線傾斜出來, 使得窗外将将開放的玉蘭花投下一片清雅倩影。
“秋大人, 進去吧。”全福抄起門簾,客氣地對我說。
我道聲謝, 躬身進屋。
這次我不是空手來的, 臨出門,我折回客棧, 從別人送我的滋補品裏挑了一盒人參。
雖然我領導肯定看不上這點小禮物,但表達一下,總比光說好聽的更顯誠意。
放下東西,一擡眼就看到我領導坐在屋子中央,脖子下圍着一圈類似飯兜的東西,頭上塗着亮呼呼的油,從耳鬓到額頂,一半光滑,一半絨毛貼頭皮,脖子僵着,整個人好像被持刀的剃頭師傅挾制了一般,手和腳都乖巧地交疊着,從上到下,說不出的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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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以後還是跟我講究講究吧!
“王……咳……”我半轉過身,咬着拳勉力克制住笑意,只是站了近一分鐘也沒能順利開口。
雍親王嘴角繃直,眉頭一擰,“你那是想哭還是想笑?”
我趕緊擺正心态,規規矩矩地請安,板板整整地站直。
他沒好氣地嗯了一聲,“你來幹什麽?”
不是您叫我來訓話的嗎?我轉念一想,不對,這是點我呢!嫌我不主動來謝恩!
于是連忙道:“聽聞我出事之後,王爺多方奔走,親自督案,即便歹人抛出假屍混淆視聽,依然不放棄追查,若非有您如此關注,我肯定無法活着回來。今日僥幸生還,特來謝王爺再造之恩。”
我們彼此心知肚明,劫持、死遁和追查,都是他一手導演,但不能放到明面上說。
“是娘娘們關注,本王只是依旨辦差,你要謝恩,該去宮中。”他雖這樣說,卻僵着脖子,盯着我的膝蓋,明顯在等我跪。
我剛要跪下去,他突然吩咐道:“把你身後的鏡子拿來。”
我趕緊取了給他送過去。
一臂的距離,我站着,他坐着,從上往下能清楚地看到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在強光照射下,連汗毛都是淺色的,眼角有幾條淺淺的皺紋無從遁形,胡須下飽滿的雙唇則有點輕微泛紫。
我舉着鏡子給他照,他卻要接過去。
溫熱的觸感在我冰涼的指頭上一觸即撤。
下一秒,我與他四目交接,從那一貫帶着審視意味的強勢目光中捕捉到星星點點的不自在。
哎,真是難為他了。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女下屬用起來确實沒有男下屬那麽方便。
我善解人意地捏着鏡子的一角再次遞過去,他卻不肯接了,淡淡道:“舉着吧。”
……一直舉着嗎?挺累的!
你不小心碰到我又不是我的錯,為什麽要遷怒于我?
我只能寄希望于剃頭師傅,希望他動作再快些。但他一直靜默無言,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你頭發怎麽長得那麽慢?從我第一次見你到現在,好像一點兒都沒長。”
我心虛地笑了笑,“王爺不僅觀察得仔細,記性也這麽好,我看,天底下就沒有什麽事兒能糊弄得了您。”
他用眼神給了我一個少拍馬屁的警告。
看來打馬虎眼不行,我只好賣乖:“憂思過甚,寝食難安,頭發自然長得慢。”
這時候最後一道工序總算完成,剃頭師傅放下工具,用一塊幹淨的布給他抹頭。
他一邊解脖子上的‘飯兜’一邊吩咐我:“叫人來打掃一下。”
現在我有了官身,他使喚我倒比從前更自然了,仿佛我是他家婢女一般。
奇怪的是,我打心眼裏還覺得理應如此,放下鏡子飛快就去喚人。
回來還自覺抄起一條毛巾,幫他拂掃身上的發渣。
一切收拾得當,他恢複成神清氣爽模樣,把手往身後一背,又成了氣場強大、高高在上的雍親王。
待閑雜人等都退出去,屋內只剩了我們倆,他說話也就不再客氣,直言道:“還優思過甚,寝食難安!誰把你養的這麽嬌氣!餓不得,罵不得,累不得!吃講究,穿講究,坐車也講究!處處比着閨中小姐,卻不肯受閨中約束!整天像個初生牛犢似的,到處橫穿亂撞!”
天吶,我這也叫嬌氣嗎?得活得多皮實才算不嬌氣?
我有一肚子的道理同他講,說出口的卻只有兩個字:“我改。”
他哼道:“是得改。由得你自己改,怕你下不了狠心。少不得,還得靠本王唱白臉,必要時揠苗助長。”
瞧你這個用心良苦的姿态!這就是你讓我吃苦受罪的原因?
可別PUA我了!你怎麽不讓你兒子多吃點苦呢!乾隆養的不嬌氣嗎?一輩子驕奢至極,花錢如流水!把你摳搜一輩子攢下的家業敗得精光!寶親王,寶貝親王,這封號一聽就很溺愛!
吃苦耐勞是美德,但不是人生必修課。但凡能順風順水,誰想吃苦?家裏條件又不是達不到,為什麽非要衣食住行上委屈自己?非要過得跟苦行僧一樣,奮鬥還有什麽意義?
還揠苗助長,反正苗死不死你不管!
“不服?”
攤上這麽個慧眼如炬的領導,連微表情都得管理好!
我趕緊調整表情,卑微地笑道:“不敢。您說的都對。”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不要不識好歹,本王已對你格外照顧。”
“那是自然,我都知道,記在心裏呢。”我只當自己是個拿過出場費的捧哏吧。
“似你這般天真嬌氣,又鋒芒畢露的,恰如三月的香椿嫩芽,朝野內外多的是老饕,見之想掐,根本不容你安生入夏。你要是不能盡快變得老道,就……”
他不說話就是高冷男神,一開口就是班主任。
沒有一個班主任說教起來,一句兩句就能結束。
我忍不住插嘴:“區區一枝嫩芽,變得再老道也躲不過老饕的手。還不如抱緊王爺大腿,反正胳膊擰不過大腿!”
“……”‘班主任’表情震驚,一時無語。
“人有所長,必有所短,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苦苦耕耘,既消磨熱情,又收效甚微,蹉跎半生,才發現什麽都誤了,豈不可惜?論手腕,論心眼,我這輩子也比不上他們了,可是王爺您,他們加一塊兒也不是您的對手!我跟着您,誰都不怕!”
我領導一個鑒馬屁達人,硬生生被我拍得愣了七八秒。
而後神色複雜地瞪我一眼,“你最善詭辯!本王哪有閑心總看顧着你。”
我熱情主動地朝他走近了一步:“王爺日理萬機,自然沒功夫顧及我這個小人物。要是您允許,我常來找您請教,只要您偶爾發發慈悲,給我指點一二,我總能開竅。”
他不由自主地往後仰了仰,仿佛提防我撲上去似的。
多餘!
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吶!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轉了幾步,走到窗前,背對着我擺弄着桌上的毛筆,“你只受了一點點磋磨就得到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官職,品級雖然不高,卻是前無古人。真正想害你的人心裏越發恨你,京中多少豪門貴戶也在嫉妒你。皇上為你開了前殿女官的口子,他們一定會想,你既然能當,他們家的女兒也能當!若她們當不得,你也不該當得!
俗話說,站得越高,摔得越慘。人在得意時是最容易出差錯的,尤其是少年得志。現在盯着你的人更多了,善意的,興許是毒蛇,惡意的,未必能傷你。你涉世未深,很難分辨。除非時時刻刻跟着你,否則我也不能次次都救得了你。唯一的辦法,是你自己要沉下心來,少去那些捧你的地方,不做無謂的妄想,謹把皇上的恩澤放心上,做好你分內之事,适應八品小官該過的日子。”
我心裏一驚,幸虧沒答應葉蘭!
她找我給兩個女兒做老師時,我還不知道自己能當官,只覺得與她情投意合,又想為這個時代的女性做些什麽,迫切地想搭起圈子找同盟。
經領導這麽一提醒,我才意識到這個想法有多危險。
并不是說葉蘭危險,而是覺得人人可信危險。
這次我老老實實誠心誠意地說:“我受教了,往後一定謹遵王爺的教導。”
“我知道,授官一事也都是王爺為我籌謀,王爺對我這麽好,我實在不知道怎樣報答,只能……”
他手裏拿着毛筆,側身看着我。
我朗聲道:“但憑王爺調遣,我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我好像看到他翻了個白眼。肯定是錯覺!這麽嚴肅的雍親王怎麽會翻白眼呢!
“昨日皇上召集諸皇子、滿漢大學士、六部九卿、詹事科道于乾清宮東暖閣訓話,從秦皇漢武說起,中間種種不便叫你知曉,掠過不談,最後落到你這件事上,本王說與你聽。
他說你是萬裏歸家之游子,也是葡萄牙送給大清的禮物。大清作為天下最富強的國家,要為諸國做表率。以大國胸懷接納八方來奔的華夏子民、不負禮儀之邦的美名善待外國來使。他親自檢驗過的你才能,聽聞你在論道中的觀點深感欣慰,故而決定授你官職。”
原來還有這一出!我想到當時的場面,想到皇上為我和大臣掏心掏肺地交涉,不由心潮澎湃,淚濕眼眶。
他對我的表現很滿意,悠悠說道:“你這個官,是憑本事得的,要謝也該謝皇上,要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我抹着眼淚,點頭如搗蒜。
忽然他話鋒一轉:“倘若十四貝勒求皇上下旨賜婚,這個福氣你要不要?”
怎麽可能!你當你弟弟是傻的嗎?他覺得我給他做妾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但我得表現得很相信這個白日夢!要痛不欲生,讓他明白,因他擅作主張安排我‘死遁’,我失去了什麽!
我繼續抹眼角,做泫然欲泣狀:“我名聲不好,配不上貝勒爺,不敢做無謂的妄想。”
“現學現賣……”他眉心一挑,嘴角往下一撇,眼裏帶着幾分調侃:“人貴有自知之明。”
這麽評價別人自謙的話,有點不禮貌吧?
“經此一難,你因禍得福,原先有歹心的人,短期內不敢動你。但你……終究是傷了十四的心。他是個感情用事的人,或将對你不利。你想過怎麽應對嗎?”
我沒想過。
我只想過如何應付其他人的傷害,卻還沒認真想過十四會真的傷我。
我是不是有點習慣他對我的忍讓了?
他要是翻臉無情……
想到戈爾代的下場,我打了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