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在我們進去之前, 正好有一位大臣走出來。
他大約四十五六歲,留着寸許美髯,身材高大勻稱, 一身清正之氣。
一見他出來,侍立在門前的太監立即上去接過他懷抱的一大摞書籍, 客氣地問:“張大人, 回司經局嗎?奴才送送您。”
“不必勞煩孫侍監。”張大人微微一笑謝絕了他,轉而朝女公爵颔首,但當目光觸及旁邊的我時, 剎那間變得十分厭惡排斥。
我兩次上殿,見過很多大臣, 他們中的大多數, 看我的目光都不太友善。好一點的, 抱着獵奇的心态看我;中立一些的,佯裝不見視為虛空;差一些的,恨不得一巴掌把我扇出去。
十四跟我說過, 很多朝臣不待見西洋人,覺得我們都是投機取巧之輩,沒資格和寒窗苦讀多年的他們并立在朝堂之上;還有一部分搬出祖制引經據典洋洋灑灑寫了超長奏折, 向皇上闡述女人入朝的危害。
這位張大人此前并未注意過, 但他顯然是最不能接受‘女洋人’的那一類。
哼!迂腐頑固!有本事你來替我啊!
我整了整喜氣洋洋的大紅色旗裝, 昂首挺胸從他身邊經過。在花盆底的加持下, 我與他身高幾乎持平,沒讓他找到居高臨下的機會。
但我心中其實有些忐忑。如何在不激怒他們的前提下保持風骨, 讓他們知道我非要和他們搶占朝堂方寸之地的決心, 是一件很艱難很費腦子的事情,我至今還沒想好。
養心殿內開着窗, 墨香湧動。皇上沒穿龍袍,穿了一件玄色常服,顯得整個人清癯矍铄。
女公爵依然不行禮,甚至對我行跪拜大禮提出異議:“陛下,您那日在殿上當着所有人的面兒說,翻譯官是天主教會派來的,她并不是您的子民,您為何要讓她向您下跪呢?大清是禮儀之邦,這樣待客似乎不妥。”
當會面的場地從萬衆矚目的大殿轉移到只有四五個人的房間,外交上的客套就顯得很多餘了。為了各自的利益針鋒相對才是主旋律。
皇上不客氣地說:“朕派發給天主教會的傳教執照你看過沒有?上面有一條,傳教士進入大清之後永不可返回歐洲。這意味他們終身都要留在朕的國土上。既然身家性命全都仰賴朕的恩佑,跪朕敬朕甚至為朕效力,都是應該的。”
女公爵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天主教會願意白白給您送奴才嗎?”
Advertisement
皇上沒什麽表情:“不願意就不要來!”
女公爵挑了挑眉:“沙皇的子民是不會給其他人當奴的。”
“朕絕不幹涉別國內政,但也不允許任何人在朕的國土上置喙。”
氣氛僵得就要嗆起來,我沒想到康熙如此強硬,心中既激動又緊張。
噗嗤。
女公爵忽然展顏一笑,語氣一變,溫柔緩慢地四兩撥千斤,“那是自然,您才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主導者。我之所以要來大清,也是因為仰慕您的風采。您果然如沙皇形容那般強大睿智。”
女官奉茶進來,康熙沒有應她,而是慢條斯理地吹着熱氣,半晌才道:“公爵閣下,朕請你嘗嘗朕最愛的茶葉。”
女公爵聞言捧起,嘗了一口傲慢道:“也許是我不懂茶,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
康熙輕哼了一聲,“不,這是大清最好的茶。你不覺得特別,是因為你在俄羅斯也能經常喝到。為什麽你能經常喝到呢?因為朕以誠會友、君子履約!”
他一口沒喝,将茶杯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驚得我心頭一跳。
女公爵的笑容也凝住。
“朕關閉了西方各國的貿易窗口,把最好的茶葉,絲綢,煙草出口到俄羅斯,俄羅斯商隊卻把蟲蛀的皮草銷往我大清!朕為了讓你們行商方便,沿途設置貨棧,免費給人馬廪食,甚至還在北京建了一個俄羅斯公館,你們每年從大清賺取幾十萬盧布,卻還卡着幾個逆賊不放,反而以此為要挾,換取傳教權!看來,沙皇對朕不夠了解!”
說到此,他的聲音并沒有變大,表情也依然溫煦,可女公爵的笑容卻挂不住了。
捧着茶杯的手甚至微微顫抖。
“這其中或許有什麽誤會。”
強盜邏輯此時發揮了巨大作用,女公爵靠自欺欺人穩住自己,繼續道:“從俄羅斯發出的貨物都是頂級的,但您知道,尼布楚周邊有很多大清獵戶,他們手裏有很多劣等皮貨,在我們上等貨物的沖擊下很難出手,所以就铤而走險,打劫了我們的商隊,換走了好貨。這件事情,商隊多次向貴國理藩院求助,卻從未被重視。而您送往俄羅斯的貨物也帶走了我們的白銀,交易雙方都是獲利的,我們絕沒有占大清的便宜。至于沿途設置的貨棧和公館,難道不是因為您對我們不信任,限制我們的活動區域?”
康熙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淡淡道:“你們竟是這樣想的?”
女公爵終于放下茶杯,态度懇切道:“陛下,這些都是小事兒不是嗎?您連歐洲市場都能放棄,中俄互市能否延續,也全在您一念之間。我這次來大清,并不是為了要挾您,而是想懇求您。您曾仁慈地收容了雅克薩戰争的俄軍俘虜,并大方地撥給他們一座廟宇,以供他們做禮拜之用。彼得繼任沙皇後出資将它改建成了尼古拉教堂,現在教堂裏的司祭已經病入膏肓,請允許我們将他帶回去。”
連我都能聽出來這是緩兵之計,一旦松口答應這一條,下一條就不好拒絕了。
皇上揚聲叫來門外的太監:“去理藩院把保泰叫來。”
太監領命而去,皇上才對女公爵道:“你方才所言之事,朕今日就給你個交代。若理藩院确有接到報案而不作為,朕必嚴懲不貸!至于是限制你們活動區域,還是為你們提供便利,你也可以叫來商隊問問,一趟來回省多少銀子。朕記得你此行所帶的人裏,有商會代表,朕借人馬給你,立即将他傳到宮中,咱們當面問一問!”
此時女公爵已被架在這裏,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來,只能由皇帝安排人去俄羅斯公館傳人。
剛開年,積攢了幾天的事務壓在案頭,皇上當然不會一直這麽等着,暫且把女公爵請到了東暖閣。
我們從上午等到下午天色發暗,女公爵越來越焦躁,不住冒出俄羅斯話,我雖然聽不懂,但能猜出來肯定是罵人的。
明明皇帝就在隔壁的西暖閣,她卻見不到。
關鍵,那些惹麻煩的話,根本不是她備好的稿,是在康熙的引導下話趕話說出來的!
她自诩聰明年輕,想當然地認為皇上老而軟弱,卻不料剛一交鋒就掉進陷阱裏!
經此一磋磨,之後她的态度轉變了很多。
天擦黑時,理藩院尚書保泰總算姍姍來遲。
他抱着一大堆資料,氣喘籲籲地說:“回禀皇上,臣及左侍郎親自翻閱了過去五年的卷宗,确實沒找到俄羅斯商隊的求助函。反倒有三十九條獵戶遞上來的狀子,狀告俄羅斯商隊帶着準葛兒部族逆賊打劫他們。經辦人員逐一向俄方提出與涉事商隊當面對峙,均遭拒絕。臣……臣擔心上報之後影響兩國關系,就按下未表,請皇上責罰。”
這時早已在旁等候的商會代表已經冷汗淋淋瑟瑟發抖。
忙碌了一天的皇上略顯疲憊,看都沒看他一眼,只對女公爵道:“問問你自己的人。”
事已至此,女公爵早就明白,在這裏根本沒有真相。國與國交往,公平和正義全憑實力定奪。
就算俄羅斯軍事實力強于大清,彼得大帝立刻揮兵馳援,也解決不了她現在的困境。
她深吸一口氣,再次向康熙皇帝表達了敬畏之心,終于亮出最後的底牌:“請陛下允許我們接走司祭,歸國之後我将懇求沙皇遣返貴國名單上的通緝犯。”
皇上沒有在意她開的空頭支票,表現出自己仁慈的一面:“朕會成全沙皇對子民的體恤之情。”
同時又警告她,商隊劫掠獵戶之事,他會令人繼續追查,希望俄方積極配合。
女公爵被動聆聽警告,臉上的表情大概和我面對雍親王時差不多。
理藩院和主客清吏司送走了女公爵,皇上把我單獨留下。
面對我,他身上侵襲性極強的氣勢收斂了很多,像長輩一般招招手讓我到他身邊。
我能看出他已經很疲憊了,但眼中的光芒還是非常耀眼。
我忽然想起女公爵對這個國家的評價,那麽,大清是否也像皇帝一樣,看起來疲憊,實則蘊含高昂的戰鬥力?
我來到他身邊,剛要跪下,他卻勾了勾手:“站起來站起來。”
他比十四貝勒要矮一些,比我高一點點。但我穿了花盆底,所以站在他面前的時候,視線比他高,我很不安,總覺得這樣是對他的冒犯,于是盡量看着別處。
“朕看了你寫給雍親王的彙報,你的洞察力和判斷力不錯。朕今晨得到消息,瑪爾塔就是沙皇的妻子葉卡捷琳娜。”
我默默聽着不敢插話。
他指了指我,微笑道:“翻譯的也很好,和她待了幾天而已,連口氣都學得惟妙惟肖。”
我完全經不起誇,心潮一湧,主動請纓:“接下來我要學會俄語!”
他扶着大腿坐下來,“好啊,趁着年輕多學點東西。”
我聽出他仍然沒有給我安排職務的意思,有點失望。
忽然又聽他道:“雍親王告訴朕,你對大清的律法甚至募兵制都不滿意。”
我心驚肉跳地擡起頭。
他沒有不悅的意思,淡淡地說:“很多事情不能憑想當然下結論,國外的飯再好吃也要看中國的肚降不降得住。”
我連連點頭稱是。
“教廷從未派出過你這樣的人。對傳教不感興趣,對科學也不感興趣,處處留心大清的政體,還想對朕的家人實行文化侵略。你騙過了這群自以為是的洋人。”
“不是的……”我腿都哆嗦了……
他擺擺手:“朕見過很多這樣的年輕人,很清楚你想要什麽。幸虧你是個姑娘,否則教廷也不會把你當個玩物送給十四。朕會讓他們後悔的。”
那你會怎麽做?我心落回肚裏,又開始生出一點期待。
他卻只說:“多學多看,有什麽想法大膽告訴雍親王。”
好吧,看來我暫時還得在我現任上司手底下熬着。
這次他賞了我去翰林院借閱書籍的資格。我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趕在下鑰前最後一刻出宮,這次廖丁總算接到了我。
路上他告訴我,門房收了一個從西班牙寄來的包裹,收件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