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炕上放着一個紅漆木盒, 上面寫着內務府造辦處字樣。
我想着承乾宮裏娘娘們身上穿的花團錦簇、色彩絢麗,心裏有點抗拒。
打開以後,果然被晃了一下。最上面的那件就很燦爛奪目:飽滿的大紅色緞面上繡着百蝶花卉紋……好歹還配了一件玄色的狐皮滾貉子毛馬甲壓一壓, 可旁邊那雙彩百花飛蝶花盆底就讓人頭疼了。
我可是個穿高跟鞋都能崴腳的人!
叮當一聲!一個小圓瓶從鞋坑裏掉了出來。
我撿起一看,小瓷瓶上寫着雲南白藥。難不成, 造辦處知道他們給的鞋很磨腳, 提前備好了藥?
可我穿上衣服鞋子試了一下,哪兒哪兒都很合适,就像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 連花盆底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難走。鞋幫軟軟的,毫無束縛感, 同時又扒腳扒得很緊, 比時裝鞋不知道好穿多少倍!
看來這藥有別的用處。
我随手倒了點抹在虎口尚未完全消腫的牙印上, 接着放回箱子,打算明天進宮的時候一起帶上。
淩晨四點,廖丁将我送到了正陽門外禮部的辦事處。
天色漆黑, 這裏燈火通明。所有人都灰撲撲,忙忙碌碌的,一時沒人搭理我。我從他們中間穿過, 看着那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 沒由來的害怕起來:好像他們随時會喪失走路的能力, 平舉雙手蹦起來……
他們看我的眼神也有點恐懼。
早上出門的時候, 我不經意看了眼窗戶上的玻璃,被自己吓了一跳, 慘白的臉, 發青的眼底,再配上大紅衣裳, 活像個鬼新娘……
“秋官!”
怪異的氛圍被一聲飽含人氣兒的呼喚打破,我如蒙大赦般呼出一口氣,疾步朝那人走去:“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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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楊猛的頂頭上司,主客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官員。
這兩日我們在昇平署打了幾次交道,算是臉熟了。
他忙的沒有時間跟我客氣,直接遞給我一沓材料:“我也是昨天才知道,這次俄羅斯使團來了個女公爵,具體是什麽身份還不清楚,但使團對接待規格的要求非常高。其中一條是,只允許女官來接待女公爵。別說我司,就是整個皇城,也找不到會說俄語的女官!”
我趕緊說明:我也不會!
他道:“別急,聽我說。後來我們打聽到,女公爵還會說德語,這不就好辦了嗎!德語是你的強項!現在你還沒有公職,我們沒辦法走借調流程,只能找雍親王借人。雍親王很是為你考慮,為了不讓你白出力氣,還特意去找皇上請了旨!這下皇上對你的印象肯定更深了!”
這人情賣的!
我連忙抱拳道:“多謝王大人給我創造了這麽好的機會。既然我能使上勁,一定全力以赴!”
王大人下意識地想拍拍我肩膀,手都懸在我肩頭了,硬生生撤了回去,咳了一聲道:“俄羅斯使團此行來,主要使為了說服皇上準許他們的傳教士來北京傳教,你手頭這些就是他們發來的教義,都已經翻譯好了。你提前了解一下。另外,最下面一張是宮宴的流程圖,你也熟悉一下。”
說罷就匆匆走了。
我趕緊去室內找了個燈火通明的地方翻閱手中資料。
俄羅斯的國教是東正教,東正教全稱為正統天主教會,原本和天主教都屬于基督教。公元十一世紀,因為種種原因基督教分裂出希臘正教(東方正統教會)以及羅馬公教(羅馬普世教會)兩大宗。
天主教是以羅馬為中心,而東正教則以君士坦丁堡為中心。15世紀,東羅馬帝國因君士坦丁堡戰役敗亡,俄羅斯正教從希臘正教中分離出來。
天主教尊教皇,教權高于政權,所有信徒以教皇為最高首領。東正教則由皇帝控制教會,皇帝已被神化,成為基督教信仰的最高權威,政權高于教權。
所以,俄羅斯想來傳教的目的很不單純:他們想在大清洗腦一批教徒,對沙皇言聽計從。
不愧是靠搶掠擴大版圖的野蠻國家,這種無恥的要求也好意思提!
資料上用大幅篇章描繪了沙皇彼得大帝的功績,還有一小部分歌頌他的妻子葉卡捷琳娜。上面說,葉卡捷琳娜和彼得一起參加了第三次俄土戰争。當俄軍被勢不可擋的土耳其大軍包圍時,葉卡捷琳娜在投降前建議用珠寶和女人賄賂奧斯曼帝國大維齊爾巴爾塔哲·穆罕默德·帕夏,并成功使他撤軍。
這很奇怪。一般皇帝在位時,不會讓女人搶了他的功績,即便這個功績确确實實屬于葉卡捷琳娜一世,臣子也會嫁接到皇帝頭上,以便塑造他偉岸的救世主形象。
否則,信仰東正教的國民該怎麽想?哦,我們的神,還得靠女人拯救?他難道不是萬能的?!
我懷疑俄羅斯內部正在進行權力争鬥,或者說,正在醞釀權力争鬥,而角逐的雙方正是彼得和葉卡捷琳娜。
午時,我随王陽來到太和門迎賓。
這一天是康熙五十三年的最後一天,天朗氣清,國泰民安。
在十八門禮炮齊發的響聲中,各國來使在禮部官員和內務府太監的引導下,分批進入皇宮。
我翹首以盼的俄羅斯使團如約而至,一眼望去,十數個身穿紅色軍裝的士兵擁簇着六位頭戴蓬松假發、身穿精美呢子大衣的外交官緩緩走來。
當中一個,相對嬌小些,但也足有1.7米以上。她穿着綠色的毛呢軍裝,頭戴黑色毛呢軍帽,腰跨佩劍,英姿飒爽,氣宇軒昂。
她一定就是瑪爾塔.莫裏茨公爵了。
盡管軍裝不能掩蓋她前凸後翹的好身材,但我在她身上看不出半分柔弱媚态,她就像一只巡視領地的母獅,而身邊這些态度謙卑友好、身材相對矮小的中國官員就像她的獵物一般。
王陽帶我走過去,我向她行了一個歐洲宮廷禮,用德語自我介紹是她今日的随行翻譯官。
她把帶着蕾絲手套的手遞給我,示意我可以親吻一下。
我在她手背上輕觸了一下,然後與她一起邁進皇宮。
“真了不起,大清現在也有女翻譯官了,我還以為所有的女人都被掰斷腳趾關在家裏呢。”她一邊走一邊不掩諷刺。
那為何要提出由女官接待呢?難道是為了故意為難我們?!
我道:“全世界對女人的壓迫又何止體現在腳上。這不是一個民族的錯,而是整個時代的錯。我聽說,在俄羅斯有一個詞叫“初夜權”,農民結婚時,地主們居然擁有權力第一個和新娘過夜,他們可以随意調戲、□□農民的妻子和女兒,甚至能随意販賣她們。和裹小腳相比,她們簡直生活在地獄裏。”
瑪爾塔詫異地望了我一眼,碧綠的雙眸蓄滿鋒芒。
我笑了笑,恭敬地說:“尊敬的公爵,我在您眼中看到了慈悲和憐憫,作為一個如此優秀的女人,您一定是全國女性的榜樣,總有一天,貴國的女性一定可以覺醒反抗的意識,奪回掌握自己身體的自由,就像我們慢慢放開裹腳布一樣!”
她挑了挑眉,目光在我的頭發上逡巡了一圈,“你膽子很大。你是貴族嗎?”
我搖搖頭道:“我只是一個平民。”
她望向人頭攢動的中和殿,若有所思道:“康熙皇帝選拔任用人才的标準放寬了。對于一個垂暮之年的老皇帝來說,太難得了。”
我們來到中和殿。
中和殿外東隅,笳吹、隊舞、雜技、百戲等皆已開始,外藩王公及內大臣、入殿文武大臣在此一邊觀賞,一邊等候傳席。
中和殿南正中設了一張巨大的明黃色幕布,幕內設反坫,上面擺着尊、爵、金卮壺、勺等器具,待皇上駕到之後,叫傳酒菜,禦膳房人魚貫而出,呈上一道道別致奢華的滿漢大菜。
皇上駕到之前,百官要安頓好,坐整齊。而這座位上雖然沒寫名字,但每個人卻都能正确地找到自己的位子,因為它是按照嚴格的等級順序排列的,每個位子連方向角度都有精确的講究,絕不會有人坐錯。
寶座在上,前設禦筵,左右分布着外國使臣、外藩王公及內大臣、入殿文武大臣席,寶座左右陛之下,分布着後扈大臣席,前左右分布着前引大臣席,後左右分布着領侍衛內大臣及記注官席。殿前丹陛上左右布臺吉、侍衛席,按翼品為序,東西向,北上。殿東檐下為理藩院堂官席,西向,黃幕左右為帶慶隆舞大臣、內務府大臣席,東西向。
我沒有官階,宴席上沒有我的位置,只能站在女公爵身後。
整個中和殿只有我和女公爵兩個女人,她穿綠,我穿紅,幾乎吸引了全場所有目光。
女公爵傲視群臣,問我皇帝的兒子在哪裏。
我朝皇子們的方向看去,發現除了認識十四、老九,其餘幾個都不認識。只從他們穿的朝服來判斷,都是皇子。
這些皇子年齡最大的約四十歲,最小的約莫八九歲,或探究,或好奇,也都望着我們這邊。
女公爵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們,嘴上卻挂着友好的笑容。只不過笑容背後,她低聲問道:“康熙皇帝最喜歡的十四皇子嗎?他是哪一個?”
喲呵,十四貝勒這待遇可以啊。受寵的名聲都傳到俄羅斯去了!
十四沖我挑了挑眉。
我假裝沒看到,自然地垂下目光,“我并不知道皇上最鐘愛的兒子是誰,但十四貝勒是您三點鐘方向那位胸前挂懷表的。”
女公爵朝十四舉了舉杯,十四卻指着空着的龍椅搖了搖頭。意思是,皇帝沒來,誰也不能開席。
女公爵對我說:“大清男人的發型可真醜。他們是不是長不出頭發?”
我:……
“他們只是,視顏值為糞土!”這話我自己說得都違心。
能經得起禿瓢考驗的男人不多,整個大殿上都沒幾個。
不過平心而論,十四是禿瓢裏的顏值擔當了。他長的很像一個男明星,但我想不起來是誰。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中和殿外左右陳設的丹陛大樂和丹陛清樂開始演奏,衆人知道皇上要來了,都靜了下來。
緊接着,身穿黃色雲龍妝花緞袷朝袍的康熙皇帝邁進大殿中來,我和衆人起身行三跪九叩之禮,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北面的保和殿和南面的太和殿也一起傳來排山倒海般波瀾壯闊地呼聲,可以想象,此時此刻,全天下的人都在對着紫禁城的方向跪拜!
只有俄羅斯使團突兀地站着。
康熙皇帝不以為忤,端坐在禦座之上,微笑着俯瞰臣民。
這一刻,我方體會到九五至尊這四字的大氣磅礴!
“平身!”康熙今日的聲音顯得尤為清亮,我在大殿之尾都覺得渾身一震,精神激蕩。
接下來奏樂、進茶、進爵、行酒等有條不紊地進行。
今日是宴請,以吃飯為主,所以不談國事。
不過女公爵在向康熙表達了恭賀和祝願後,仍厚臉皮地加了句:“希望您能允許我們在北京建造一所東正教堂,讓我們的傳教士向貴國提供神的幫助。所有費用我們自己出,不需要占用貴國一塊銅板。”
康熙舉重若輕地說:“北京已經有上帝了。給你做翻譯的這位女士,就是羅馬天主教派來的。俗話說,一廟不供兩神,萬一兩個上帝打起來怎麽辦呢?那朕的子民,是不是也要打起來?”
“陛下……”女公爵要解釋,卻被康熙揮手打斷。
他從春節起源講到滿漢兩族過年的區別,最後一收:“朕知道,在俄羅斯,女性外出活動很不容易。既然彼得大帝給你這份殊榮,你要好好珍惜。等宴會過後,讓朕的翻譯官帶你在京城轉一轉。”
女公爵握了握拳,堅持道:“多謝陛下好意,我會在北京多停留幾日,以期和陛下再次會面。”
康熙只笑着點頭沒說話。
站了許久,我累的不行,借口方便,暫時逃出了中和殿。
我瞅着左右無人,在臺階後面脫了鞋,剛要揉揉腳,忽然感覺頭頂罩上一個人影。
擡頭一看,我那神經病上司正蹙眉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