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事實上, 人在高度緊張的時候是感覺不到餓和疲憊的,腎上腺素會給大腦制造幻覺,令其保持敏銳的警覺和高昂的戰鬥力。
雍親王看得很仔細, 在漫長的等待中,我時不時觀察他的進度, 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細微的表情變化上, 以至于不知不覺清了盤,卻連菜品的鹹淡都沒嘗出。
不用吩咐,全福又給我上了杯茶。茶香清冽, 醒腦提神。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整個世界又抛棄了一個陳舊的昨天。
雍親王從案牍上擡起頭, 長久的閱讀令他視覺疲乏, 稍稍捏了捏內眼角, 才将視線鎖定我。
“過來吧。”他随意點了點桌子,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臺詞不能改, 風格很重要。劇情也不能再壓縮了,否則沖突不足,故事會變得索然無味。還有——”一在他面前站定, 醞釀許久的話就開閘洩洪般傾瀉而出, 我才發現自己喉嚨有些發緊, 原來在他面前堅持己見竟然需要莫大的勇氣。
那天在牢獄中, 我一定是餓昏了頭才敢與他據理力争。
等了幾秒,他微蹙眉頭:“還有什麽?”
我讨好地笑了下:“還是您先說吧。”
他的表情似乎在說:理應如此!緊接着便不再掩飾失望, 毫不客氣地批評道:“你拖着四位筆帖式忙活到深夜, 就交出來這麽一份毫無邏輯、膚淺至極的東西?!”
???男人和女人果然不在一個世界。極少有女讀者會在這樣一個愛情故事裏找邏輯和內涵。
如果我是莎士比亞,當場就得抄起板凳和他打起來!作為閹割作品的改編者, 我底氣不足,但也不能容忍別人如此貶低我的勞動成果,誰都不行!
“您作出這樣的評價實在讓人驚訝!我承認,我們的譯文并不優美詩意,可能不符合您高雅的審美,但是!您不能否定故事本身!首先,僅在我簡單口述之後,娘娘們就愛上了這個故事,其次自從這個故事登上舞臺開始,一百多年來已在倫敦公演過無數次,在英國它受觀衆歡迎程度至今未被超越。這足以說明它是一個能引起大多數人共鳴的好故事。難道您認為大多數人都是毫無邏輯并膚淺的?”
“詭辯!”他揚了揚手中的紙稿,不悅道:“本王只說你交出的故事差勁,并未評價原作!如果原作果真如你說的那般出彩,豈不更能說明你差事辦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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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噎了一下,感覺兩頰迅速充血發燙,強忍着恥辱和不忿問道:“好,那咱們來捋一捋,毫無邏輯體現在何處?膚淺又體現在何處?”
他雖不滿卻很平靜:“故事的核心是男女主人公用矢志不渝的感情化解了兩家的矛盾,這個貫穿始終的感情來自哪裏?只見了一面就能許生許死,邏輯上說得過去嗎?你昨日說,他們沖破了教會壓抑,我沒有看出來,只看到從始至終都是神父在幫他們!那他們追求什麽人性解放?解放的難道是殺人的自由?這個羅密歐,目無宗族,又無法紀,純粹是個混混!他的感情有什麽深度?”
我:……
我高估他了。我以為他會一針見血地指出結局不洽,沒想到他竟在這裏被絆住了!
我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原因。
“自古以來,男女結合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部分人沒有自由戀愛的機會。有些人終其一生,也體會不到愛令智昏的感覺。而中國傳統愛情故事,寫的要麽是孔雀東南飛這種夫妻之愛,要麽就是如西廂記、白蛇傳這類,先有恩後有情的愛。那些作者或許覺得,愛情這麽高尚、稀有,應該始于美好的品質,應該矜持克制,反正不能随随便便發生在。
但現實中,人是感官動物,見色起意的一見鐘情是合乎人性的。一旦發生,往往有直擊心底的震撼,像火山爆發一樣不可阻擋。尤其對于少男少女來說,她們心中無雜事,愛情大過天。故事裏,年輕主人公幸運地遇到了對的人,一眼便天雷勾地火,借着這股熾熱滾燙的力量沖破家族仇恨的束縛,是完全符合邏輯的。
受傳統愛情故事熏陶,并且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自然無法理解,并且不以為然。”
但凡換個人,我會更直白些:真慘,你沒經歷過就覺得沒有。
“火山爆發一般不可阻擋……”這大概是雍親王第一次觸及知識盲區,表情很複雜。半晌,才将信将疑地問:“你親自經歷過?”
“我當然……”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沒必要在工作場合暴露個人隐私。我們對彼此的了解最好僅限于工作。
雍親王冷嘲道:“也不過是人雲亦雲,竟奉若圭臬。以後做人做事要踏實些,不要誇誇其談,亂說些沒有根據的話。”
真是愛說教!在他眼裏肯定沒一個好人!
“至于羅密歐的感情有沒有深度,我們好像無權評價。畢竟愛上他的人是朱麗葉,而他們都差點為此獻出了生命。如果這還不算深情的話,我真不知道什麽樣的感情能打動您。不過能不能打動您好像不太重要,因為想看的人是娘娘、福晉和格格們。”
看他有些動搖,我趁熱打鐵補充道:“德妃娘娘尤其喜歡。在原本的結局中,羅密歐看到了朱麗葉的屍體,沒有人告訴他那是假死,他喝下毒藥殉情了。德妃娘娘聽完都哭了。”
“有這等事?”大孝子神情一變,“傷神的很嗎?”
我斟酌道:“看樣子,要看到圓滿結局才能緩過來。”
他重新思量了一下,點點頭道:“元宵節是熱鬧喜慶的日子,傷情的戲是不宜演給娘娘們看。”
我松了口氣:“總的來說,改編之後的故事雖然沒有原作經典,但有起有伏有首有尾,大團圓的結局應時應景,立意也并沒有您說的那麽膚淺,還是很值得一看的。如果您認可這版劇本,我們就得加緊進行後續工作了,畢竟演員、服裝布景和聲樂都很重要。”
“立意尚可,從國到家都應以和為貴,若被仇恨蒙蔽,小則家破人亡,大則民不聊生,無論男女老幼都該明白這個道理。不過你改的結局不甚高明,而且這臺詞實在是……”
“臺詞不能改!含蓄是美,奔放也是美。若用東方的語言表達西方的情感,劇情都會變得很違和。不信我們講一段試試!”
我現場改了一段對白,把羅密歐的臺詞給他,自己念朱麗葉的。
“君不見滿山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再見吧,羅密歐,晚安。”
雍親王看着紙上的臺詞,嘴角抽了抽,在我灼灼的目光中,不情不願地配合道:“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請允許我再看你一眼,朱麗葉。”
“王爺吐字清晰,腔調嚴正,聲音也好聽。”我順嘴誇了他一句。
他臉上只有一派坦然,全無不自在。不知道是彩虹屁聞多了,還是極度自信。
我接着問道:“但您有沒有覺得咱們倆這樣對話一點也不像情人告別,反而像在黑市交易對暗語?既矯揉造作又生硬。”
他面色秒變,長長的丹鳳眼眯了起來,“你也參與過黑市交易?”
“啊?”
輕松融洽的氛圍急轉,他用毒蛇一般的眼神死死絞着我,連聲音都亮出了利刃:“說!你什麽時候參與過阿芙蓉走私!”
“阿芙蓉是什麽?”我心神一凜,急于争辯,差點咬到舌尖。
“阿芙蓉是什麽?”他冷笑一聲,揚聲喝道:“安東尼,滾進來!”
一直侯在門外不敢擅自離去的安東尼面色霜白,顫巍巍進了屋,膽戰心驚地叫道:“王爺!”
“你們的東堂的人居然有人不知道阿芙蓉是什麽,你告訴她!”
安東尼雙腿一軟,噗通跪下了。
我連忙去扶他,他慘淡地搖搖頭,小心翼翼地辯解道:“王爺,請相信我,我從未走私阿芙蓉,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偷渡來的英國傳教士聯系過幾個買家,這件事我已如實向皇上彙報過。東堂內儲存少量的阿芙是為了救治重傷員……”
“本王沒讓你說這些廢話!”雍親王淩厲地瞪了他一眼,打斷了他的自白。
安東尼只得擦了擦汗,轉頭向我解釋:“阿芙蓉是一種提取自罂粟花的藥,可緩解疼痛、讓人心情愉悅,現在有很多人吸煙的時候會加一點點在煙土裏,因為大清罂粟産量不多,随着這種吸法風靡,便有外國傳教士借便利從國外走私來謀利。”
這不就是鴉片嗎?!我背上起了一層白毛汗。
還以為鴉片是從清末才在國土上泛濫,沒想到現在就已經風靡了?那,雍親王是在禁煙嗎?還是只禁走私?
“傳教士和阿芙蓉暧昧不清,你又知道黑市交易需說暗語,秋童,你還要繼續裝傻充愣嗎?”
我張口結舌,欲哭無淚。
四這個數字是真不吉利,一靠近老四,我就容易命懸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