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雍親王, 您知道近半年的邸報上有幾起冤假錯案嗎?我數過,二十三起。其中一起,是您主導的。這個數字太令人震驚了, 看到的時候我就想,堂堂世界第一大國的律法竟如此模糊如此兒戲!後來我查閱了相關書籍才知道, 律法倒是很齊全, 也很明晰,壞就壞在,幾乎所有行政地區都沒有專門主掌法律的官員, 而由行政長官兼任。而這些封疆大吏、地方父母官在入仕前并沒有學習過法律,國家甚至連個司法考試都沒有!他們只通過了科舉考試, 科舉, 您是知道的, 主要圍繞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出題,這就導致在司法審判中,官員以儒家思想代替法律, 嚴重缺少制度化的約束,所以司法結果的公正性難以保證!我們舉全國律法精英耗時耗力編纂出來的律法條款就這樣成了擺設!
您會痛心嗎?您會心驚嗎?以權治人,國家的公信力完全落在掌權的官員手上, 不僅會滋生腐敗, 而且留有鑽營取巧的空間。以法治人, 法不容情, 作奸犯科者才不敢存僥幸心思。”
雍親王氣勢洶洶的殺意仿佛被凍住了,定定地看着我, 目光越發銳利, 但沒有出聲。
我鋪墊了這麽多,只為吼出一句:“如果我有罪, 請讓法律制裁我!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在威逼恐吓下被審判!”
吼完我眼眶發酸,才吃下去的宵夜也翻騰上湧。
封建社會皇權就是天,貴族就是法,平頭百姓毫無人權。此刻如果我不據理力争,必定會重新經歷牢獄之災。那紅燒大老鼠是難以磨滅的陰影,我再也不想看見它!
雍親王被我吼得一愣。
安東尼則趁着他怔忡,立即為我申辯:“秋童自入境,一直有禮部官員陪同,來到北京之後就住在十四貝勒府上,吃穿用度皆參照府中格格,她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必要走私阿芙蓉,請王爺明察!”
雍親王回過神來,表情依舊冰冷,“那你是如何知道黑市用暗語交易,且腔調嬌柔生硬?”
我昂頭直面他的審視,心跳如鼓,喉頭發緊,卻沒有服軟:“王爺非要在自己家裏私設小法庭開審?”
雍親王惱羞成怒道:“本王知你善詭辯!實質是混淆視聽禍水東移!任何一個制度都有漏洞,這不是你逃脫制裁的倚仗!本王和普通官員能一樣嗎?本王是皇子,生來就負有為皇上分憂的責任,依權也好,依法也罷,任何一個嫌疑人都休想做本王手裏的漏網之魚!別說審你,就是斬你,誰敢質疑?!不想枉死你就老實作答!”
我也沒指望他能掙脫封建社會的階級觀念,真正做到還權于法,只能強忍恐懼,生硬答道:“在澳門碼頭見過,他們看我穿着打扮,以為我是來賣貨的,對我說過暗語。”
這話是我現編的,但是可信度很高,而且極難驗證。
因為天高皇帝遠,又四面環海,水路交通非常發達,澳門是歐洲各國與中國貿易往來的中轉站,其中合法貿易只占貿易總量不到兩成,剩餘全是走私量。這一點,朝廷倒也明情,只是屢禁不絕,屢罰還犯。我原本不知道走私犯的身份,聽了安東尼的話産生靈感,編了這個謊話。
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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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親王殺氣凜然地威脅道:“你最好沒撒謊,本王一定會找人查證!”
說罷朝安東尼揮了揮手:“出去等着。”
安東尼知道這一茬有驚無險地過去了,給了我一個安撫的微笑,然後擦着汗退到門外。
我悄悄舒了口氣,這才感到後背粘膩,已被汗完全汗濕透。同時,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乏将我淹沒,應該是腎上腺素過度消耗,能量槽已空。
深深的無力感使我對自己産生了深刻的懷疑。
雍親王的多疑就像精神病一樣無法根治,他也壓根不想治,做他的下屬可能三五不時就得來這麽一次身心大考驗,我能次次都挺過去嗎?
這樣會折壽的吧?
“我對傳教士的了解比你想象的多!這個群體六根不淨,世俗的欲望很強烈,吃盡苦頭遠離故土,絕不像他們說的那樣是為了散播信仰,大多數都是在國內混不下去了,來大清掙銀子搏前程!極少數有真才實學的,也有各種各樣的小心思,皇上仁慈惜才,寬恕他們曾經的罪責,讓他們拿朝廷的俸祿在這裏立足,但那些無才無德之輩,一定會被驅逐甚至棒殺!你——”
他指了指我,一改殺氣騰騰的模樣,做出‘我是為你好’的姿态,苦口婆心道:“你年輕天真,有上進心,也有見識和學問,前途一片光明,切莫被他們騙了,更不能被他們帶壞了。你若一心為皇上、為娘娘們辦差,我可許你既往不咎。你若自恃有才胡作非為,說的天花亂墜也難逃刑罰!”
先打一棍子再給個棗,戲都讓他唱全了!
奈何我一肚子委屈,卻不能不給他這個臺階!
“王爺教訓的極是,我當時時銘記于心。”
他施了恩威,全了面子,滿意地嗯了一聲,招招手道:“你過來坐,我告訴你結局如何改。”
我有氣無力地走過去,賭氣破罐子破摔道:“我不太會用毛筆,王爺且說,待我回貝勒府再改。”
他自顧自取了筆墨紙硯出來,一點兒也沒生氣,态度和藹地說:“寫得慢些醜些也無妨。”
我決定用實力讓他後悔說這句話!
提筆,一滴濃墨落到宣紙上洇濕了大片,我假裝沒看見,“王爺請講。”
雍親王額角抽動,剜了我一眼後扭過頭去,“神父明知道兩家有世仇,還瞞着衆人為他們舉辦結婚儀式,這是何等歹毒!提出喝假死藥,卻不告訴羅密歐,用心何其險惡!這種道貌岸然之徒,不配成為改變結局的關鍵人物!如你所言,少年之愛如火山噴發般勢不可擋,在朱麗葉喝下毒藥後,滿心念着醒來後與羅密歐私奔,這種渴望太過強烈以至于提前醒來,剛好看到羅密歐舉起毒藥王唇邊送……”
我亂塗亂畫的速度根本趕不上他的語速,但聽到這兒,不由自主将筆懸空,滿心只有一個念頭:失敬,原來您老人家是懂愛情的!
“如何?”他得意地望着我。
我淡漠回應:“您所言極是。”
他感受到我的态度敷衍,明顯很不痛快,直言道:“不比你那狗尾續貂強百倍?”
別太過分!!
我深深吸了口氣,在強權下低頭:“那是自然!”
他這才滿意,撫掌定調:“就這麽寫!朱麗葉及時阻止了羅密歐,于此同時,神父攜兩家人來為兩人收屍,卻目睹了這一幕。兩家人被真愛感動,化幹戈為玉帛,并識破神父的陰謀将他打死……将他扭送官府!”
神父睡過你老婆嗎??你是有多恨這個職業!!
待我放下筆,他伸頭一看,眉頭頓時擰成了大大的疙瘩,“雞刨的都比這好看!你自己能認出來?”
我認真看着他:“王爺,咱們就不能給原著多一點尊重嗎?神父并不是一個反面角色,他是上帝的化身,一個理想化的角色,他不理會世俗,只站在愛這一邊。法國作家伏爾泰認為,上帝不是耶稣,而是自然的神,他作為人類的約束者和安慰者存在。當人的個性被解放後,如果人本能中的私欲不加以限制,就會把人類推向毀滅。因此,這個故事真正想表達的是我們一方面要勇敢追求說愛的自由,同時又要争取上帝的支持,而不能為所欲為,這是一種自我約束。如果把神父寫成反派,那他所闡述的真愛無罪,不就成了謬論了?那這個故事的內核就稀碎了!”
他不以為然地說:“本就是謬論!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怎麽能超越倫理道德和法紀責任?若只有娘娘們看這出戲也就罷了,那些年輕的福晉和未出閣的格格,豈能被這種荒誕不經的戲劇誤導!你就按我說的改!”
時針悄悄滑到了一和二中間,我打了一個誇張的哈欠,從淚眼朦胧中看着他,咬牙道:“不行!”
在他不可思議的怒視中,我又打了個哈欠。
思路已成漿糊,我全憑本能抒胸臆:“讓我認錯可以,讓我下跪可以,讓我改結局也可以,但讓我把一個富有內涵故事改成說教的工具,不行!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女孩子是世界上最敏感細心的物種,她們會失望的!”
“……”雍親王無言以對,冷冷威脅:“不改就把你投入大獄!”
我嚎啕一聲從椅子上滑下去,跪行至他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腿:“你又不是昏君,怎麽能這麽不講理!我只是想讓把娘娘們喜歡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我有什麽錯?你根本不懂女人,不懂觀衆,為什麽非要插手改劇本!我求求你放過劇本吧!”
“你……放手!”潔癖症發作的雍親王試圖甩脫我,但不便下手,更不便驚動旁人,只能竭力往後仰着低聲呵斥。
“我求求你放過劇本……”哭着哭着我發現這腿傾斜着很适合放腦袋,不自覺地就靠上去,神智瞬間被睡神擄走!
恍惚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文人風骨,根本是塊狗皮膏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