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公元1715年 2月12日康熙五十三年農歷十二月二十七日 天氣陰
我姐姐說, 職場上大部分上司只會施壓、甩鍋和罵人,極少有真心為下屬解決困難的。
所以,當我在臘月二十七的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到達東堂門口, 看見四個來得比我還早,緊緊纏着披風、不斷哈氣取暖的翻譯官時, 心裏默默為雍親王點了個贊。
原本我以為要三個人能給兩個就不錯了, 沒想到他給予的,遠遠超過了我的期待。
四位翻譯官都是正七品筆帖式,主要精通滿漢俄文, 對歐洲這些小語種運用的不算太熟練,尤其英國此時和大清交往較少, 大家就算學過英語, 平時用不上, 也都忘得七七八八,所幸有人揣了一本意大利人出版的英文詞典。
其實我也非常需要這本詞典,因為我手上的劇本是從印度果阿買的, 出版于1623年《莎翁全集》,裏面的語法和用詞顯然和我所熟悉的現代英語有很大區別。
或許有人會好奇,為什麽我不請傳教士幫忙, 這是因為大約兩百年前左右, 都铎王朝的第二位國王亨利八世為了離婚再娶, 和羅馬教廷徹底鬧掰了, 而只有羅馬教廷擁有向大清派駐傳教士的權限,所以現在北京根本沒有英國傳教士。
為了分工方便, 我忍痛将《莎翁全集》拆開, 每人分了數頁,并給筆帖式們提了一個他們無法理解的要求:翻譯成大白話。
為此我先翻譯了一段做示範。
“羅密歐:啊!你就這樣離我而去?你可知道, 從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已把我全部的愛戀都給了你。
朱麗葉:親愛的,我明白,我也同樣愛着你。親愛的蒙太古,明天我會叫人去給你送信,願你不要負心,晚安!離別是這樣甜蜜的凄清,我真想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下。)
羅密歐:但願睡眠合上你的眼睛! 但願平靜安息我的心靈!”
筆帖式們臉上挂着紅暈低聲交頭接耳。
“這也太露骨了,毫無意境!庸俗!”
“是啊,這種臺詞,哎!雍親王是絕對不會同意他們這麽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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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吩咐了,一切聽秋官指揮。”
我在心裏給領導比了個贊,有效指令可以杜絕大部分毫無意義的扯皮。
果然,此句一出,大家收起争議,各自腹诽着,按照我的要求開工。
外面鞭炮聲不斷,東堂內卻安靜非常。沒人打攪我們,因為臨近過年,安東尼每天帶着大夥兒去城外布施,要到很晚才能回來,只有滿月時不時給我們添點熱水。
一開始我并沒有參與翻譯,而是先改寫了最後的結局:羅密歐剛要喝下毒藥,神父趕到并說明了一切,羅密歐與醒來的朱麗葉深情相擁,追逐而來的兩家人看到了這一幕意識到仇恨給彼此帶來的傷害應該到此為止,兩家人也像他們一樣擁抱彼此,并給羅密歐和朱麗葉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放下筆我唾棄我自己,這個改編足以把名垂文史的著作變成狗屎。
但,這畢竟是個觀衆至上的時代啊!無論如何,我的任務是保證娘娘們能順利看到HE,除了結局,結構也很重要。不到二十天,根本不可能把全部劇情排出來,只能沿着主線把戲劇沖突最強烈的幾幕挑出來。
幸好,我既看過歌劇,又看過電影,對這個劇足夠熟悉。
我先理出五個場景,第一幕:宿命的相遇;第二幕:私定終身;第三幕:羅密歐殺死朱麗葉的表哥,沖突加劇;第四幕:假死,私奔,悲情殉情;第五幕:終極大反轉,大團圓!
然後根據這五幕劇情精減出場人物和臺詞,最後的難點落在設計戲服和場景布置上。
其實故事删減成這樣,戲劇張力大大減小,對觀衆的吸引力也必将削弱很多,所以必須在服裝布景和腔調十足的臺詞上下足功夫,争取用耳目一新的戲劇形式給她們留下意猶未盡的期待。
一天只去了一次廁所,經過十六個小時高強度、高集中度的工作,劇本翻譯基本結束,劇情梳理也大致完成。
安東尼給我們準備了宵夜,筆帖式們卻十分堅決地拒絕了,他們好像很着急。其中一個為難地對我說:“昨日雍親王吩咐,劇本完成後,讓您立即呈給他。”
我給他看了看表:“這個點不合适吧?”
“可是王爺就是這麽吩咐的。他原話就是:立即。”
我的上司沒人性!
安東尼不放心淑女獨自走夜路,堅持要為我保駕護航,但當我們出了東堂,卻發現門外停了一輛馬車和一頂軟轎。
馬車是貝勒府的,轎子是雍王府的。
轎夫兩手攏在袖子裏,不住地吸溜鼻涕,沒好氣的抱怨道:“不是說酉時就能出來嗎?怎麽拖到現在!”
我頓時想起昨晚對雍親王吹的牛,心驚膽戰地預見了待會兒被他罵到無地自容的場景,以及再次讓廖丁空車回貝勒府後,十四暴跳如雷的反應。
然而無論給我多少次機會,我都只會選軟轎——沒有什麽比前途更重要的!
先去彙報工作吧!
廖丁在我身後發出靈魂呼喚,被我無情忽視。
雍王府的軟轎不是誰都有資格坐的,我看安東尼一把年紀還得徒步跟随,想換他坐一會兒,被轎夫拒絕了。
人的腳力畢竟比不上馬,我在轎中晃得焦急,便與轎夫搭話:“雍王府沒有馬車嗎?”
轎夫道:“有是有,但王府一直有個規矩,夜裏出門不能動車,只能乘轎。”
“這是什麽講究嗎?”我好奇地問。
“夜裏車輪滾滾,馬蹄噠噠,聲音擾民啊!”
啊!我領導是個體恤民情的細節怪!
十點四十,前方的石板路被兩盞大紅燈籠照亮,被石獅子守衛着的雍王府到了。在黑夜的加持下,這座府邸肅穆森嚴,猶如它的主人一般。
十分鐘後,我和安東尼在溫暖如春的前廳裏等來了雍親王。
拳頭頂着鼻尖打了個哈欠,他走進來的時候,雖然一臉困頓,卻穿得板板正正的,似乎一直在等着我們。
他的裝束和昨天是不一樣的。和這個時代的其他男人相比,他換衣的頻率似乎格外高。不算廣源寺那次,至今我只見過他三次,每次都是不同的衣服搭配不同的鞋子。
除了潔癖的緣故,他應該也挺注重外表,大約是想做個內外兼修的奇男子。
畢恭畢敬的安東尼剛要給他請安,他忽然扭頭向我,問:“吃飯了嗎?”
怎麽,吃飯這一茬過不去了嗎?
“發什麽愣!問你吃飯了沒!”
唠家常似的語調猛然拔高,我渾身一個激靈,脫口道:“沒吃。”
“全福!”他招呼立在門口的奴才,擺擺手:“把蒸鍋裏的夜宵端來。”
我有點摸不着頭腦,甚至有些惴惴不安,繼上次挨餓逼供之後,難道這次,他想撐死我以作拖延交稿的懲罰嗎?
我忐忑地跟上去遞上譯稿,卻見他在太師椅上落了座,而後從懷裏掏出一只玳瑁圓框眼鏡戴上,就着屋裏不算太亮的燭光,望向我身後的安東尼,語氣冷淡:“是你啊。”
哈,他居然是個近視眼!
安東尼趕緊上前行禮,并道:“王爺,聽說您對我有一些誤解,請容許我……”
雍親王不耐煩地揮揮手:“不必多說,我的耳目你是知道的,你們私下裏做的事我也非常清楚。不是不敢治你的罪,也不是看了十四貝勒的面子,而是看你對皇上用心,且有改過的誠心,再給你個機會罷了。你要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莫埋骨異鄉,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燭火噼啪做響,光線在他臉上落下泾渭分明的分界線,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仿佛切割出兩個他,一個冷酷無情,一個慈悲寬容。但在聽不出情緒的威吓中,黑暗冷酷的那一面明顯更占上風。
恐怖氛圍擠得小廳毫無縫隙,安東尼吓得渾身發抖,連我也口幹舌燥。
“退下吧。”雍親王揮揮手,自顧自地脫了眼鏡開始看譯稿。
安東尼深吸一口氣退到門外。
我形單影只地站在他面前,感覺就像站在野獸四伏的非洲大草原上,被死亡陰影籠罩得嚴嚴實實。
不由自主地連大氣也不敢喘。
“爺,宵夜拿來了。”
幸在這時,全福去而複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靜。
雍親王頭也沒擡,指了指裏次間的抗:“上那邊吃。”
全福提着食盒放在炕頭的小桌上,打開盒蓋,一小碟一小碟地端出來。最後呈現出來的是四個巴掌大的小蝶,一碟上是一塊豆豉蒸魚肚,一碟上是幾根油淋菜心,一碟上是三只鹵鹌鹑蛋,最後一碟上是木耳肉絲。除此,還有一碗白粥和一塊綠豆糕。都冒着熱氣,仿佛是專門為我備下的。
“您慢用。”全福擺好勺筷,客氣地對我點了點頭。
量不大,就算全吃了,也撐不着我。但他先玩了一招殺雞儆猴,再讓我吃飯,用意何在呢?
難道是因為昨天我說自己吃的少,他考驗我?可若剩下了,以他之節儉,一樣會生氣吧?
領導的心思好難猜啊!猜來猜去,毫無胃口!
“快吃,吃完幹活!”冷不丁背後傳來催促。
嘩啦啦,紙張翻動。
我回首望去,見他埋首在桌上鋪開的譯文中,眉頭緊蹙,嘴角繃直,似乎對我的工作非常不滿意……我吞了口唾沫,胃又不自覺地抽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