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楊猛住在西城區的胡同裏,我和郎世寧找到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四鄰八舍炊煙渺渺,犬吠人聲嘈雜熱鬧。我們兩個相貌奇特着裝怪異的人,在這裏顯得格外突兀,所以從進了胡同,就有端着碗的大人小孩一路跟随,也不說話,就遠遠跟着。
直到我們到了楊猛家門口,才有個半大小子喊道:“小楊叔還沒回呢,家裏只有嬸子和玉梅姐,你們兩個外國佬不能進。”
說完擡手抹了一把鼻涕,警惕地看着我們。
“我不是外國佬,是楊大人的朋友。我們可以不進去,你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嗎?”我掏出一把糖遞過去——東堂周圍有很多小孩,常備糖果才能順利下班。小孩們眼都亮了,剛才說話的半大小子舔了舔嘴唇,把他們往後扒拉:“不能拿,吃了洋人的糖,魂就被他們勾走了。”
呃……好吧,這種說法也不新鮮。由于天主教宣揚信主死後靈魂可以上天堂,不知怎地,就傳成了上帝(可引申至信仰上帝的洋人)會吸食人的靈魂,為此安東尼隔三差五就要和全城甚至天津衛跑來的失魂症(一般是老年癡呆或者精神分裂)患者家屬掰扯,小則賠錢,大則鬧上衙門。
這倒也不能怪國人愚昧,歸根結底是知識普及不到位造成的。上位者堅持愚民政策,傳教者只想掌控信徒的思想,沒有人致力于提升勞苦大衆的科學素養。不光現在這樣,此後兩百多年依然如此,所以最後兩眼一抹黑的我們被列強痛揍,跪着割地賠款。
吱呀——
就在我的思緒飛速掠過鴉片戰争的硝煙時,身後的門卻忽然開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聘婷少女落落大方地走出來,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驚喜道:“你是在太和殿上給萬歲爺當翻譯的秋姐姐嗎?”
她是楊猛的長女楊玉梅,不顧一衆鄰居的反對,堅持把我和郎世寧請到了家中,不過沒有關大門。那個鼻涕不斷的半大小子也跟了進來。
小院兒不算大,天井頂多有七八個平方,兩排挂着繡品的竹架就占了一大半面積,廚房門口還堆着枯枝、碎木等柴火,容人走的路并不寬敞,不過打掃得很幹淨。
玉梅将我們帶進堂屋,不客氣地支使那半大小子:“鐵柱,去把鍋屋的開水提來。”
鐵柱倚在門框上威脅我們:“你們可別趁我不在欺負她!”
玉梅跺了跺腳,他趕緊轉身跑了。楊猛是漢人,所以玉梅是裹了小腳的,不過那三寸金蓮并沒不影響她活動,她飛速收拾好了八仙桌上的針線筐和馬杌子上的布料,熱情地邀請我們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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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正中供奉着觀音菩薩和財神,香爐裏的香已經燃盡,三個果盤裏各擺着幾個山楂,一只切開的梨子和幾個幹巴巴的桂圓。
神像旁邊即是那座久聞其名的旋轉式蓮花寶座觀音鐘,高約四十厘米,色彩鮮明,工藝精巧,上面的觀音甚至比旁邊吃供奉的神像逼真得多。
除了這座觀音鐘,其他再無亮眼之物。小京官的日子過得着實清貧。
玉梅的母親有病在身,在隔壁屋躺着,不便待客,玉梅周到地沖了茶,而後才坐下和我們攀談起來。
“父親走時說酉時五刻回,應當快了。”
我打開懷表一看,此時已經下午五點半,那離五點五十也确實不遠了,于是安心坐着等待。
大約是聽楊猛說了很多我的經歷,玉梅對我很好奇,不過問得很克制,最直白的一句不過是:“姐姐,你去過這麽多地方,最喜歡哪裏?”
在這個時代,很多國人,甚至連十四貝勒的某個側福晉,都覺得全天下都是康熙皇帝的,大清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歐洲和爪哇、倭國一樣,都是未開化的蠻夷之地,她們不會有向往外面世界的想法。
玉梅是個不一樣的姑娘。我很喜歡她那雙充滿好奇的大眼睛。
于是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講起了羅馬、威尼斯、裏斯本這些城市的風土人情。
她安靜地聽着,眼睛時不時睜得滾圓,鐵柱也不知何時從門口挪到桌邊蹲着。
啪啪啪!
在我講完了一段,停下來喝茶潤嗓時,身後忽然傳來了鼓掌聲。
“太精彩了!”楊猛一邊鼓掌一邊往屋裏走,他身後還跟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男孩瘦瘦小小的,看起來不太健康的樣子,看我們的眼神有些驚恐,緊緊拉着楊猛的衣服,躲在他身後。
“楊大人可算回來了!”我和郎世寧都站了起來。
楊猛把小男孩推給玉梅:“帶你弟弟先去屋裏。”然後又趕走了鐵柱。
“要是早知道你們會來,我一定哪兒也不去!”楊猛坐到了剛才玉梅的位置,誠懇建議道:“秋官,你寫一本游記吧,我來幫你出版,抽一成的介紹費,怎麽樣?”
我笑道:“等我了解了解其他中間商的收費情況,再來和你談。今天我們先談點別的。”
“你呀,看着簡單,實際精得狠嘞!”楊猛笑着搖搖頭,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打開放到桌上,“回來的時候買了一包驢肉,還熱氣騰騰的,你們有口福了,快嘗嘗。”
我們都沒有胃口。
楊猛也不客氣,自己吃得不亦樂乎。
我直奔主題,他卻淡淡地說:“皇上可能不會再召見他們了。”
我正要問為什麽,緊接着聽他說道:“我知道你們為什麽而來,但這條路走不通。”
他永遠也不會直接告訴你原因,一定要等你問。
于是我問道:“是我走不通,還是別人也走不通?”
他卻反問道:“你了解過雍親王嗎?”
我怔了怔,搖搖頭道:“不太了解。”
“那你們怎麽敢貿然撥他的逆鱗呢?”
呃……我也知道去皇上面前陳情相當于告雍親王的黑狀,可這關系到所有傳教士的人身安全,但凡有自救的途徑,我們都得試一試啊。
“如果不信任雍親王,皇上不會把關系到社稷安危的重任交給他。而雍親王能得到這份信任,是因為和其他皇子相比,他認真得近乎吹毛求疵,不怕得罪人,同時又很善于照顧皇上的體面。”
“您是說,在他面前,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并且,為了皇上,他不會……趕盡殺絕?”
在我們心驚膽戰時,楊大人吃的滿嘴都是油,眯成兩道線的眼睛裏精光一閃,“看來你不太明白,那我給你舉個例子吧。康熙四十八年,四貝勒剛封為雍親王,恰逢黃河水災,河南山東兩省受災嚴重,皇上将赈災的任務交給了他,但當時國庫空虛,要錢沒錢要糧沒糧,你知道他是怎麽做的嗎?他從國庫賬本上拉出一個借款人名單,親自佩刀,帶着征讨過噶爾丹的正紅旗大兵,一戶一戶地讨要還款,逼得體面了一輩子的老大臣上吊,一幹皇子、王爺到前門大街變賣家當,可當時皇上病着,沒人敢去告狀。等皇上病愈,災民得以安置妥當,山東、河南兩府的地方官連上數道奏着,表達百姓們的感念之情,還說百姓自發在泰山為皇上塑像修廟,祈求皇上福壽綿長。皇上龍顏大悅,當着一衆告狀的皇親國戚的面兒說:老四辦事兒有分寸。”
“……”這父子倆提前排好戲了吧?
沉默了片刻,楊猛忽然話鋒一轉:“我是說,物極必反,天主教的勢力該收一收了。”
我和郎世寧對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
臨走之前,他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說真的,出本游記吧,我保你大賣!”
我沒有應他,只是看向那座觀音鐘,楊大人卻笑道:“下次再調吧。”
然後他壓低聲音在我耳邊道:“你和他們不一樣,秋官,別綁的太死了。”
從他家離開後,我們在夜色中往東堂趕。
郎世寧問我:“皇上是仁慈的明君,他曾親口說過要改信天主教,還曾承諾讓大清的百姓都信天主教,雍親王是他的兒子,難道兒子敢違背父親的意願嗎?楊大人說他善于照顧皇上的體面,可我們都是獲得了皇上的準許才來北京的,還有很多傳教士不惜背棄教廷,專門為皇上服務,他将這麽嚴重的罪責加諸到我們身上,難道不是給皇帝難堪?”
我搖搖頭道:“以他的智慧,恐怕有的是法子不僅不讓皇上不滿,還會誇他贊賞他。”畢竟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強,他可是打敗了十幾個兄弟的勝出者啊!
快到東堂的時候,我們碰到了貝勒府的車夫,看樣子他已經在這裏等我半天了。
“秋姑娘快上車,十四貝勒等您回去上課呢!”
可是這周的三堂課已經上完了呀!我立即意識到東堂出事兒了,二話不說拉着郎世寧就往回跑。
廖丁追上來擋在我們面前,着急道:“姑娘,您不能回去,回去就出不來了!”
“什麽意思?!”
廖丁道:“雍親王派人包圍了南堂和東堂,傳教士們全都被拘押到步兵統領衙門了。”
聽了楊猛那一席話之後,這個消息似乎并不太令人意外。
“安東尼和南堂主教白晉呢?”
“白晉一早去了暢春園,至今未出,安東尼已經身在大牢裏。”
……我忽然意識到,不和他們綁的太死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在這時候抛棄他們,因為他們在我心中不是神的信徒,而是朝夕相處的朋友,是願意為了信仰奉獻一生,擁有勤奮、努力、善良、吃苦耐勞等等美好品質的,值得尊重的人!
既然我無法為他們做什麽,至少應該和他們站在一起!
“告訴十四貝勒,我不回去了。”說完,我拉着郎世寧再次朝東堂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