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公元1715年 1月31日康熙五十三年農歷十二月二十日 天氣晴
十二天前登上太和殿被皇上賞賜時,我還以為人生坦途從此走上輝煌,誰料短短幾天後,我就淪為階下囚,可見人生際遇之無常,年輕人不應該給未來做太多設想,要緊的是踏踏實實走好眼下每一步。
譬如我今天的小目标就是能吃進去一整碗牢飯,從而不必餓得手腳綿軟,眼睜睜看着老鼠在我腳上爬上爬下。
哐哐哐!
牢頭重重地敲了敲窗,把今天的牢飯推了進來。
盡管已經餓得兩眼冒金星,我還是花了至少十秒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沒事兒,不過就是碗髒了些,飯菜裏夾雜了些頭發和指甲而已,吃了死不了,不吃才會死!你穿過三百年時光,橫跨了印度洋,熬過了壞血病和瘧疾,萬裏迢迢回到故土,還沒來得及發光發熱就活活餓死了,幾百年後現代人發現了你留下的日記本,你得多丢人吶!
飯菜是香的,和昨天相比,香味格外誘人。
可當我把碗舉到眼前,一睜眼,頓時頭皮發麻,同時胃部劇烈一抽,手也觸電般松開了。
老天爺,碗裏怎麽會有一只老鼠頭!盡管已經烹熟并染了糖色,可那突兀的大門牙實在醒目而可怖!要在之前,我肯定不能一眼就認出來,可這五天來,我已經和牢房裏的碩鼠纏鬥多次,彼此之間熟稔得不行,嘔……
入獄五天來,每天都能聽到對面男監傳來的慘叫和求饒聲,卻始終沒人來提審我,起初我以為是雍親王對女犯人比較仁慈,或者十四貝勒私下裏找了關系,可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不是的,他們一直在瓦解我的心理防線,應該是從我第一次看到那只髒乎乎油膩膩的碗拒絕進食的時候,就暴露了弱點。
這碗飯摔碎之後,我自诩強壯的體魄也終于支撐不住,兩眼一黑癱軟下去。
等我醒來已經被架在審訊椅上,不遠處的桌子上放着一個幹淨的碗,碗裏盛着幾個紅薯。
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只碗上,以至于忽略了站在一旁的人,直到他清了清嗓子,冷哼了一聲。
審訊室裏光纖很暗,唯一一個小窗在我頭頂。他大半個身子都在暗影裏,我只能看出個子很高,遠高于這個時代男性的平均身高,大概在一米八二三上下;肩膀很寬,應該是經常拉弓射箭,所以上半身肌肉發達;不算厚重的衣服上滾着一圈奢侈的貂毛,腳上的靴子板正有型,像穿了沒幾次的新鞋。
這些蛛絲馬跡讓我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而這個猜測就像一針強心劑,讓我忽然有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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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視線犀利如同刀鋒一般向我射來,“安東尼把你放走,為什麽要跑回來?現在可後悔了?”
生死面前,我這個人一向是沒什麽骨氣的,更何況面對的人是他,一個逼死同僚,逼得親兄弟和叔伯父變賣家當,用如此卑劣的方式對待女嫌疑人的人。他不講情理,不憐香惜玉,只會不擇手段把事情朝他希望的方向引導。
我點點頭,想實話實說,然而開口才發現嗓子裏好像墜着一塊千斤頂,接着眼淚像洩洪壩開了閘一般。
臘八登殿之後,我曾設想過很多次,在怎樣的條件下與他相識,以及如何獲得他的賞識,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是這幅場景。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他依然站在陰影裏,語氣沒有絲毫緩和。
我抽噎了兩下,抹幹眼淚望着他,聲音有些發抖:“我不是後悔回到東堂自投羅網,率土之濱莫非王土,若王爺認定我們有罪,不管逃到哪裏都躲不過現在的遭遇。我後悔的是聽從安東尼的安排,錯失了自白的良機。”
“自白?”
“是,這五天之中我想了很多次,我們應該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封鎖東堂,保存好賬本,靜等步兵統領衙門的官差上門,核查我們是否私藏了制作武器的原料和設計稿,有沒有和西安聖母得勝教堂甚至任何有嫌疑的人有賬務往來,如果這樣,以王爺的明察秋毫,可能早就将我們無罪釋放了。恰恰因為安東尼和我、郎世寧離開過東堂,現在才有了說不清的嫌疑。”
“你認識我?”他抓住了一個奇怪的點,追問:“我們從未見過,更沒有說過話,難道教廷還曾考慮過我?”
他是在嘲諷教廷選擇了十四貝勒,可十四貝勒此時卻無法對天主教徒施以援手。
真惡劣啊這人!他反對傳教,不會是因為沒被選擇,惱羞成怒吧?
我咽了口惡氣,小聲道:“我們的确沒見過,但我曾上過太和殿,見過許多大官,而您的氣度是那些官員不可比拟的。我知道負責清繳逆賊的是雍親王,而且我曾聽人說過,這位王爺生性節儉卻愛潔,身上從不佩戴珠寶玉石,只有衣服鞋子換的勤。綜合以上,猜出您的身份不難。”
雍親王輕輕地哼笑了一聲,朝我跟前走了一步。
天窗裏透進來的縷縷薄光剛剛好打在他臉上,照得皮膚像骨瓷一般光滑白淨,這簡直不科學,一個三十六歲,上過戰場,成日騎射打獵的男人,竟有這樣一張皮!俗話說一白遮百醜,何況他不醜,薄薄的眼皮微微上吊,丹鳳眼不怒自威,高高的鼻梁又細又直,鼻勾下方敷着一層修剪整齊的上唇胡,将成熟男人的魅力拉到了極致。
此時我忽然意識到有個不對勁的地方:偌大個皇城,怎麽沒有雍親王的緋聞?
怎麽能沒有呢?
不應該沒有啊,他的兄弟各個都有一籮筐的羅曼史,甚至連懼內的八貝勒都有個人盡皆知的外室,還生了三個私生子女。
“到底是上過太和殿的女人,膽識非凡,這時候還有拍馬屁的力氣,看來,還得再餓你兩天才能說實話。”
“不!再餓就死了!”我使出全身力氣伸手撈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道:“你現在問什麽我都說實話,但凡有一句假話,任殺任刮,求求你了!”
他輕輕一扯,解放了自己的衣角,目光鋒利地盯着我,語調堪稱溫柔:“好,那你如實告訴我,教廷派你來,是想讓你勾引老十四,還是皇上?”
啊,您也太瞧得起我了吧!
我無力地跌回審訊椅中,給他一個匪夷所思的表情。
難道聖母得勝教堂的嫌疑已經洗脫了,他只能從我身上找尋突破口來對付傳教士?
他走過去拿起那只裝紅薯的碗,朝我跟前一遞:“想吃幹淨的飯嗎?說實話,就能吃到。”
我閉上眼吞了吞口水,情不自禁地又抽噎了兩聲,而後顫聲道:“雍親王,在您眼中,女人的功能只有暖床和生育是嗎?我承認,直到今天,即便是在歐洲,女人也沒有獲得公平對待,再了不起的女作家也只能用男人的名字發表作品,但許許多多了不起的人已經開始為女性權利努力了,她們甚至為之願意獻出生命。只因為,我們也是有理想,有原則,有才華,有骨氣的個體!總有一天,也許一百年,也許兩百年,總歸不會太久,女人出現在職場,不會被人誤以為只能靠出賣身體來掙前程。”
我不知道雍親王是什麽表情,只是在沉默了許久之後,聽他幽幽問道:“那你的理想和抱負是什麽?”
剎那間我心頭湧上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眼淚再次滂沱而下,但這一次我沒有哽咽,“我想強國富民,建一支裝備最先進的船隊,守護長長的海岸線不受洋槍火炮的沖擊;在每一塊土地上種下旱澇保收的農作物,讓所有人都能吃飽;蓋學校開私塾,讓所有孩子都能去上學,去留洋,把日心說和蒸汽機帶回來;把募兵制改成輪流定期服兵役,在每一個國人心中種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信念……”
雍親王靜靜地聽着,淺褐色的雙眸中流露出難以掩蓋的驚訝,甚至還有一絲絲驚喜。
但我沒有力氣仔細考究,說這些話已經耗盡了我全部力氣。
在我眼前陣陣發黑,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仿佛聽到了十四貝勒的怒吼聲。
接着一道淡淡的檀香逼近,雍王爺那略顯陰沉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你最好記住你說的話,挺起脊梁骨,清清白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