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回到貝勒府,十四貝勒竟然沒要求我繼續學規矩,只是說了兩件事。
第一,從明天開始,認真教他幾何。每周至少抽出三天,每天一個時辰。
第二,問我西洋人喜歡送什麽壽禮給別人。
第一條起初我是拒絕的,因為我供職于東堂而不是十四貝勒旗下,沒有道理占用正當職業的時間來做兼職。于是他勉為其難把時間改到了我下班後。我提出按鐘點收費,被他一句‘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還敢要錢?’給吼了回去。
你們看,貴族還不如資本家講道理!
第二條我想了很久,從送別墅的,說到送畫的,送瓷器的,他各個都不滿意,最後我說:歐洲鐘表業非常發達,像今日我們進獻給皇上的那種觀賞性大于實用性的鐘很受歐洲貴族歡迎。
他狠戳我的腦門說:“過壽送鐘,你找晦氣啊!”然後把我攆了出去。
晚飯的時候,我桌上加了道菜。趙嬷嬷說,貝勒爺說怕你吃不飽,又出去要飯。
我欲哭無淚,要飯要到紫禁城,我也算古今中外第一家吧!
公元1715年 1月31日康熙五十三年農歷十二月十五日 陰
臘八登殿面聖之後,朝廷暫時沒有給我們安排工作,我們回到東堂,在安東尼的安排下各自領取相應的任務。我的生活像是從一個高高的抛物點上蕩下來,慢慢恢複得平靜而忙碌。
這個時候我才了解到,全國各地的傳教士加起來不足百人,其中三十多個還全職為朝廷服務,基本不參與教務,但我們的信徒竟真的高達三十多萬。可以想象,普通神父的日常工作有多麽繁重!
像我這個入教時間不久,信仰并不堅定,同時性別很尴尬的的編外人員,不适合接觸信徒,只能管理內務。所謂內務主要就兩點,第一,做安東尼的助手,替他待人接物跑腿辦事;第二,管理東堂財務。
拿到賬本的時候我其實有點抗拒,生怕看到教廷和當地官紳資金往來的明細,所幸安東尼對我的信任還沒有到達那種高度,這一本只記了東堂日常開銷。
今天是東堂做彌撒的日子,教堂裏擠滿了人,安東尼親自領着所有神父為信徒們恭讀聖經。在一片肅穆神聖的氛圍中,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處變不驚的安東尼向教衆們點頭致歉,然後把聖經交給了另一個神父暫時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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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一個每天都來教堂,時不時給我們幫忙打雜的信徒——十三歲的殘疾少年滿月溜進來叫我。
我随他來到後堂,只見安東尼已經換下祭服,披上了厚重的鬥篷并戴上了毛氈帽,看樣子已經做好了出門的準備,見我過來,匆匆往前迎了兩步,神情格外嚴肅地對我說:“秋,出大事了。前幾日直隸總督在薊縣抓到幾名清茶門的逆賊,昨日提到了步軍統領衙門監獄,今天淩晨從其中一人口中審出……”說到這裏,他左顧右盼了一番,壓在我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西安的聖母得勝教堂一直為他們提供活動經費和武器。”
“清茶門?”在廣源寺養傷的那個王爺就是被清茶門的逆賊所刺,這個‘門’相當猖獗!我頓時吓得透心涼。這事兒要是真的,災禍會很快蔓延到每一個教堂,每一個傳教士!
“我們現在該怎麽做?”我緊張地問他。
他撫了撫我的肩膀寬慰道:“不用害怕,據我了解,聖母得勝教堂的維克多主教既不老也不蠢,不會做這種百害而無一利的事,就算教堂真的牽涉進去,可能也是無關緊要之人被逆賊蒙蔽,皇帝陛下聖明仁慈,不會因此遷怒我們這些忠良之輩。最值得我們憂慮的是,負責清剿清茶門的人是雍親王,而他一直反對我們傳教,我擔心他會弄假成真借題發揮,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在事情發酵到驚動皇上之前掌握真相,并盡可能地降低波及範圍。”
啊,雍親王負責!難不成廣源寺那個人人畏懼、脾氣暴躁的王爺就是他?
其實從我進京,就一直在暗中從各種渠道了解這位未來的繼任者,但和三阿哥誠親王、八貝勒,甚至十四貝勒相比,他的話題度并不高,雖然這麽多年來他勞苦功高,也很少被卷進是非中,但……好像人們覺得他過分執着于做好眼前的事兒,沒有長遠的規劃和企圖。還有一些零星的大膽的評價,說他剛愎自用,心腸冷酷,手段殘忍,不适合當皇帝。
這些認知顯然是有誤的,但他的鐵血手腕在歷史上赫赫有名,如果他反對傳教,這次的事情必不能善了!
我幾乎已經聞到了血雨腥風,害怕得有些發抖,只能竭力保持冷靜,“我們該做什麽?”
短短十幾分鐘的功夫,安東尼已經想好了應對措施,從容道:“我把你叫過來就是為了囑咐你,回去之後,先不要在十四貝勒跟前提起這件事。雍親王是他的親哥哥,但他們倆關系一向不睦,十四貝勒年輕氣盛,又和我們交往過密,如果他插手這件事,可能會起相反的效果。雍親王最疼愛的弟弟十三貝勒曾在東堂治過腿疾,我和他挺聊得來。現在我要去他那裏打探一下風聲。你不是和禮部官員楊猛很熟嗎?你去找他探聽一下皇上下次何時傳召法國使團,想盡辦法作為法國使團的翻譯官再次進宮。”
這麽說,如果真相對我們有利,而雍親王要對我們不利,我就要承擔起在皇上面前陳情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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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岚手裏的本子突然被抽走,她又驚又怒地擡起頭來,卻看見左臉上有一個清晰手印的葛忱正臉色鐵青地看着她。
宋岚從沒見過葛忱同別人發生矛盾,也沒聽聞他用言語譴責過別人,但當他生氣的時候,她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因為那種目光讓她如芒在背。
葛忱那種壓抑的怒火,尤其讓她有種深刻的內疚。
“對不起,我閑着無聊,所以随便找本書來看看,沒想到拿到的是你的手抄本……你知道嗎,出版的書籍裏沒有說她是怎麽穿越時空的,也沒有埃文麥克沃伊這個人,當然更沒有秋童和他之間發生的這些事情……”她其實很想走過去安撫他,說,如果生氣你就發火,如果難過你就哭泣,怎樣都好,只是不要一直這樣壓抑自己。但她不敢,她只能一邊道歉,一邊試圖轉移話題。
葛忱冷着臉指了指門:“你可以走了。”
宋岚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面紅耳赤地朝門口走去。手握在了門把手上,卻想起了來這裏的初衷,又厚着臉皮退了回來,從書包裏拿出志願表,“給你。”
葛忱愣了愣,緊接着眉頭皺了起來,看着她手裏的志願表,眼神專注而痛苦,充滿了矛盾,卻沒有接。
宋岚靜靜地看着,大着膽子抓起他的手,把志願表塞到他手裏,看着他說:“如果那麽堅定,為什麽還要猶豫?”
葛忱看了她一眼,低下頭慢慢把那章皺巴巴的志願表展平,低低地說:“你不要管我的事情,回去吧。”
“不!”宋岚臉發燒,手也緊張地發顫,可她沒有退縮:“我就要管,還要管到底!我知道你很喜歡物理,你看了那麽多書,甚至國外的原版名著也啃得下來,還經常熬夜觀察星象,你那麽癡迷,我不想你放棄!”
如果葛青和他妻子聽到這話,大概會把這孩子打出去。
但葛忱卻只是靜默着,默許了宋岚的多管閑事,或許是因為他現在心裏太亂,沒有那麽多閑心來跟情窦初開的宋岚多做糾纏,也或許這些天來,他已經遭受到了太多的否定,突然有人肯定他,支持他,給了他一些堅持下去的力量。
他的确癡迷物理,不僅僅是因為這門學科本身充滿魅力,更因為只有更深層地研究,他才能破解時間的秘密,才能回到過去,找到她,改變一些事情。
葛忱的沉默,給了宋岚更多勇氣,她沖動地說:“你先答應你父母報他們希望你報的專業,然後我去學校再給你拿一張志願表來,你在新的志願表上填上你喜歡的專業,然後把新的那張交上去,好不好?”
葛忱搖搖頭,轉身走到書桌後的椅子上,疲憊不堪地坐下來。那張清秀年輕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冷漠和高傲,只剩下濃濃的困惑和糾結。
“那你要放棄麽?服從你父親的意願?”宋岚站的遠遠的。
“不!”葛忱毫不猶豫地答道,舉起手中的筆記本,說:“我的決心,你不是看到了嗎?”
宋岚先是疑惑,繼而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快步走過來,繞過書桌,直接走到他面前,直刺刺地問道:“你說要找到的人不會是秋童吧?你想穿越時空?”
葛忱往後仰了仰,冷冷看着她,“像你這樣這樣的人,當然覺得荒謬。”
宋岚呼吸一滞,梗着脖子問:“像我這樣的人,是什麽樣的人?”
葛忱冷冷笑道:“正常人,普通人。”
“普通人怎麽了?正常人怎麽了?難道你想做不正常的人麽?”宋岚不由地擡高了聲音。
葛忱厭煩地站起身來,父母親就是這麽說他的!學習物理,研究時間?穿越時空?為一個或許根本不存在的人耗費一輩子光陰?這根本就是瘋子的行為!
他雙拳盡攥,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是的,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行為是瘋狂的。秋童給考古界留下了巨大的財富,同時給科學界帶來了深淵般的謎團。無數科學家前仆後繼,蹉跎一生。父母更擔心的倒不是學術上的成就高低,而是,萬一他也像秋童那樣迷失在某個時間段,再也回不來了怎麽辦?
可葛忱堅定地很,他不僅要證明秋童真的存在,不僅要破解時間的秘密,不僅要穿越時空,還要把她從乾隆十年給帶回來!
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在推着他往那個方向走,有一種聲音在呼喚着他往那個時代去,有一種牽挂讓他日日夜夜都放不下。
雖然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力量,誰的聲音,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牽挂着‘或許并不存在’的秋童,但他知道這些東西已經使他做不了宋岚口中的正常人,他注定要走一條邊緣化的,孤獨的路。
想到這些,他忽然停下來,轉身看着宋岚,毫不遲疑地說:“是的,我不打算做一個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