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公元1715年 1月23日康熙五十三年農歷十二月三日廣源寺晴
“秋!秋!”
朦朦胧胧中聽到有人叫我,然後一股鈍痛由眉心擴散開來,一并覺得頭大了不少,沉!
下意識地擡起頭來,有那麽四五秒,恍惚着,竟然不能視物,打了個哈欠,嘴唇也幹得裂開,本能地用手在唇上摸了一把,首先看到的,就是這一手的鮮血。
“你在這裏趴了一整晚嗎?”一臉病态的郎世寧遞給我一碗溫水,擡起被我握住的手,用嘶啞的聲音問:“還祈禱了很久?”
我揉着眉心,喝完水才道:“沒多久了,祈禱着就睡着了。好在你終于醒過來了!上帝保佑!”
“你整晚都沒休息好,要不要到床上睡一會兒?”他環顧一周,發現這間不小的禪房內只有一張大炕,除了我,其他幾個男人都還睡得深沉,便小聲對我說。
我搖搖頭,站起來伸伸懶腰,捶打着酸痛的骨架,說道:“我看天都亮了,楊大人很可能已經回來了,這個寺院裏不讓陌生人進來,我得出去接應一下,要是不行,可能我們還得早點收拾東西走人!”
出得門來,天空還有些灰,下過雪後,滿院子飄着幹冷凜冽的梅香。黃牆紅瓦顏色鮮明,院內幾株紅梅花苞上墜着冰淩子,美豔中多了幾分清冷,賞心悅目。
詩情畫意一般的中國院落,讓我心情大好。
大門外沒有人看守,我猜那位大人物已經走了,便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昨日進來的時候只顧低頭走路,大雪蔽目,視線也不夠清楚,此番想出去,才發現,這寺院院中有園,園中有院,規模實在不小,格局實在複雜,而且每個院落都有四個月門,四條出路,一着不慎,肯定錯到底!
聽說和尚起得早,我卻一個人也沒見到。只能摸索着,想着大雄寶殿的方位走。
不多時,聽見左手方位傳來誦經的聲音,我便加快步伐,往那邊去。
穿過一個月門,迎面而來的卻是層巒疊嶂的假山和淙淙的流水,假山之端有石階數級,拾級而上,見一精巧的亭子,亭中有一石桌,桌上一酒壺,配一酒杯,坐中卻空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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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納罕,和尚禁酒,是誰一大早在此飲酒?
“臨機勿退讓,遇事當思量;勿妄想過去,須思量未來;負丈夫之氣……負丈夫之氣……”
假山下突然傳來吟誦,是個渾厚利落的男人聲音。語調中充滿惆悵,背到一半,似乎忘詞了。
我從亭子裏探出頭去,左看右看,都看不到人,等了半天,那人還在‘負丈夫之氣’這句徘徊,不一會兒,又傳來嘆氣和手擊打石塊的聲音,似乎是急了。
“負丈夫之氣,抱小兒之心;就寝如蓋棺,離床如脫履;待人常恭敬,處世有氣量。”我提醒了他幾句。
這是一段不知段不知從何時流傳下來的佛家養生‘百字訣’。
其中‘負丈夫之氣,抱小兒之心’,是說做人要有大丈夫的氣量,而同時又要保持一顆童真之心,這樣才能保持好心态。
想是谒佛者遇到了心魔,我好心勸慰:“先生,莫要和石頭過不去了,受了傷痛的可是自己。”
“誰?”我幫了他,他的聲音卻驀然嚴厲起來,語氣中威壓甚重。
瞬間我反應過來,這不是尋常谒佛者,是那位大人物!
想道昨夜胖和尚的千叮咛萬囑咐,我連忙縮回腦袋,落荒而逃。
身後有若隐若現的腳步聲緊緊跟着,在這深深宅院裏,實在不是一般的恐怖。
我跑得越加慌忙,一不小心就撞了人。
“嗷!”迎面而來的人被我撞飛,嗷地一聲慘叫。
我飛快地往後看了一眼,什麽都沒有,長籲一口氣,将被撞倒的小和尚扶起來,“抱歉抱歉!”
說來也巧,竟是昨天給我們開門的惠勤小和尚。
“秋施主,你慌慌忙忙地跑什麽呢?”他揉着屁股,不悅地很。
我呵呵一笑,掩飾道:“正找你呢!我們要走了嘛,道個別!”
“你朋友病好了嗎?哎呀,對了,你怎麽胡亂在寺院裏逛游呢!”他一跺腳,把我拉到牆角,“昨天不是交代過你了麽,不要出須彌院,你怎麽不聽呢!萬一被王爺的人發現了,你……呀,說漏嘴了!”
王爺?
封建王朝等級金字塔上,僅次于皇帝的身份!
怪不得全院戒備森嚴,所有人都如臨大敵!
想到大雄寶殿前殺氣騰騰的侍衛和那一聲厲喝,我心中陣陣後怕。
在這個時代,他好像不僅淩駕于普通臣民之上,更淩駕于法律道德之上。
“別怕,我誰都不說,一定幫你保守秘密。”
“真的?”
我猛點頭:“我也不想招惹他!咱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他眨眨眼,好像被說服了,擦了擦頭上的汗,低聲道:“好吧,我去聽七師叔講經,你趕緊回須彌院吧,你們現在大概走不了,等三師兄去通知你們吧!”
我把他拉回來:“為什麽走不了,你們不是怕我們在這裏惹事嗎?”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王爺被清茶門的叛賊刺傷了,正在本寺休整。剛果爾勇士說,任何可疑人都要格殺勿論。方丈師傅為免殃及無辜,才下令全院戒嚴,不準外人進來。
既然你們進來了,在王爺離開之前,肯定不能走,免得走漏風聲。我看你們都是洋人,跟清茶門肯定沒關系,才告訴你這個,你自己和同伴小心點,別随便走動,要不被剛果爾錯殺了,佛祖也不會寬恕我們。阿彌陀佛。”
清茶門?
盡管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拜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劇所賜,也知道一直到清朝中後期,民間‘反清複明’運動屢禁不絕,聽起來,這個‘門’就是個類似的組織。
那就嚴重了!真要被牽連進去,恐怕不死也得扒層皮。
“萬一發生點兒意外,你們七師叔會不會受牽連?”腦中突然蹦出這個念頭。
“少不得如此!是七師叔讓我放你們進來的!”他眉眼帶惑,納悶道:“七師叔平常醉心于建築和佛經,甚少理會旁人,真不知昨晚為何會幫你們。”
我脫口道:“這也許就是佛說的因緣。”
惠勤面色一變,我趕緊轉移話題:“你要去聽七師叔講經?帶我一起去吧,免得我一個人回去,被剛……剛果兒看見,給格殺勿論了!”
“不行不行!”他連連搖頭,“要是叫二師叔知道我帶你到處走動,一定要杖責我的!”
“可是我要是因你而死,佛祖會讓你下地獄的!”
“這……可是,你一個外國人,聽得懂佛經麽?”
“你怎麽看出我是外國人的?”
“你穿的衣服跟我們不一樣,也沒剃頭,肯定不是咱大清人。”
“好吧,我是外國人。不過,佛經我未必聽不懂,看講的是什麽。”
“我幹完活兒才來,這會兒應該講完大藏經了,早課之後,七師叔還習慣講一個淺顯易懂的百喻經故事,這你應該聽得懂。”
“那太好了!”
惠勤帶我七拐八拐,沿途風光看得我眼花缭亂。
“你們寺廟修建得真好,既有佛家意境,又像蘇州園林。”
“什麽意境,我不懂,都是七師叔設計的,方丈師傅和王爺喜歡就行。”
“七師叔設計的?”我大吃一驚,方才已經留意,他說七師叔喜歡建築,沒想到,喜歡到這麽專業水準的地步啊!簡直是園林大師。
“是啊,你可不知道,他還參與過皇家園林的設計呢!當今聖上現在住的園子,就有一部分是他親自監工的。七師叔不止設計厲害,佛法造詣也很高深,很多人慕名來聽經,我剛出家的時候,把他當神一樣看待呢!”
神……長什麽樣子呢?
很努力,很努力地回想昨天那一面之緣,可惜,始終只記得那清冷飄渺的儀态,沒有看清楚他長了一張怎樣的臉。
我想問惠勤說的是哪個王爺,又怕問多了,會連累這個小和尚。
所以一路保持沉默,心裏對那一聲厲喝頗有餘悸。
默默祈禱,希望他沒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