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公元1715年 1月22日康熙五十三年農歷十二月二日京津之間薊縣大雪
廣州官員對我們進行進一步核查之後,并沒有允許我們多做停留。
領到‘傳教執照’之後,我們立刻開始北上。
所謂的‘傳教執照’是由康熙皇帝在1706年下令敕造的印票,上面用滿文和漢文兩種文字注明了準入大清的傳教士的國籍,年齡,修會,入會時間和永不返回歐洲的承諾,只有持有執照的人,才是合法傳教士,否則一律驅逐。
‘永不返回歐洲’對于我來說是個不痛不癢的承諾,但對朗世寧這些真正出生、成長在那裏的人來說代價很大。可是一生的夢想在此,教廷的任務也必須完成,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
之後的一個多月,我們乘坐馬車馬不停蹄地往京城趕,一路幾千裏,匆匆浏覽大半個中國。
幅員遼闊的國土上,總共才四千多萬人,可想路上人丁稀少,客棧更是少得可憐。
官道上樹木稀疏,路面坑坑窪窪,每多積水,亦有多個橋梁塌陷,車輛颠簸異常,我們時不時要下去推車,或繞遠走阡陌小路。幾次三番下來,我幾乎要咬牙把一路搜集來的書籍、藏品扔掉了!
所幸終究沒舍得。
在這種情況下,杜德美和郎世寧都患上了嚴重的傷寒,羅懷中所帶的西藥不多,維持了一段時間之後,昨天剛好用完了,而他們還在發燒。
早日到達京城,我們星夜趕路,不巧,下午才到京津邊界的薊縣,忽然下起了鵝毛大雪!
狂風肆虐,漫天飛雪,車馬難行。
楊大人說附近有個寺廟,讓我們先去避一避,他則騎馬先回京城請大夫。
馬車在泥濘的地面上艱難行進,狂風不斷掀起車門和車窗,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叫人心煩意亂。
郎世寧和杜德美身體滾燙,難受地呻*吟不止,而我們卻連一碗熱水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朦胧的雪幕中終于露出一座灰色的高塔,似是佛家舍利塔,我們趕緊循着方向驅車前進,直到來到一座氣勢莊嚴的寺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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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停下,羅懷中就立刻跳下車去頂着風雪敲門,不多時,他便渾身雪白。一個身穿灰色僧服的小和尚開了門,見到身材魁梧得像雪怪一樣的羅懷中卻吓得縮了進去,怎麽也不再開門,無奈,我也跳下車去,風太大,幾乎将我吹走。
羅懷中拉住我,我一邊大力拍門,一邊高聲喊道:“開門啊,救命!”
大約是聽到熟悉的天津腔,和尚終于再次打開大門,我抹掉睫毛上的雪花,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出來,懇求道:“小和尚,我有兩個朋友病了,天黑雪大不方便趕路,讓我們進寺裏躲一躲,喝碗熱茶吧!”
其時三九寒天,寒風滿懷,雪入衣襟,我和羅懷中都不停地顫抖,呼出的白氣一團接一團。
“不行不行,寺裏今日有貴客留宿,師傅說不可收留外人!”那和尚被我們吓到了,不斷把胳膊往外抽,我不得不拉得更緊!
“求求你了,高僧!佛祖以慈悲為懷,你們怎麽能見死不救呢!何況,我們只是要一塊擋風遮雨的地方,一碗白開水而已啊!”我急切地懇求道。
羅懷中氣憤地大步跨前,直想破門而入。
和尚閃身擋在門前,面對比他高一頭,壯一倍的羅懷中,哆哆嗦嗦地說:“我說不行就不行,你們要是敢胡來,我就叫人了!”
“我們真的沒有惡意,實在是情況緊急,大師你就通融一下吧!”我放開他的胳膊,安撫着,賠笑道:“要是你做不了主,不妨去請示一下方丈!”
小和尚極力往後縮:“方丈正陪客,誰都不會見的!我勸你們趕緊離開,否則,一會兒驚動了寺裏的大人物,別說落腳,恐怕連活命都難!”
“佛教是中國第一大宗教,中國人遇事總喜歡求神拜佛,我還以為釋迦牟尼比上帝更仁慈,沒想到他的信徒到處打着救苦救難衆生平等的口號,實際上卻是招搖撞騙,騙來一座座美輪美奂的寺廟,讓人在華麗的門外承受寒風驟雨!上帝啊,你派我來中國一定是為了揭穿他們的謊言,拯救那些誤入歧途的中國人!”羅懷中憤怒地揮舞着拳頭。
他在我們這些人當中年紀最大,脾氣也最火爆,最易沖動。
我見他怒火攻心,兩眼發紅,又在釋迦牟尼的地盤上公然侮辱他老人家,連忙拉住他,他卻甩開我,氣勢洶洶地對着寺院大門,又要大放厥詞,裏面忽然傳出一個男聲。
“惠勤,找幾個師兄弟把生病的施主擡到須彌院去。”
極其清淡的聲音,卻輕易蓋過暴風的喧鬧,清晰無比地傳入我耳中,焦急煩躁的心情霎時平靜下來,寧和的感覺從頭蔓延到腳,我呼出一口氣,禁不住探了探身子,透過半開的大門,朝裏看去。
夜幕下,一片潔白的天地間,一個袈裟裹身的和尚長身玉立,兩手捧着念珠端放身前,靜靜地望向我們,一抹楓葉的殘紅在他身後随風搖曳,無形中賦予他清冷飄渺、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态,在蒼茫的人世間如同幻影一般。
“是,師叔。”小和尚愣了愣才雙手合十,躬身答道。
廊中的人聽到回答,似乎輕輕颔首,卻沒再說只字片言,轉身而去,果然就如幻象一般,眨眼就不見了。
他一走,風雪的聲音又漸漸大起來了,羅懷中沖動的怒氣又在我身邊萦繞,心底的平和煙消雲散,重要的是,突然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讓我覺得特別累,特別累。
想就地坐下,一動不再動。
但,這顯然不可能。
惠勤小和尚很快叫來幾個和尚,我們合力把郎世寧和杜德美從馬車裏擡出來,到寺廟最西面的須彌院。
走過長廊,經過大雄寶殿前的開闊地,我發現,有幾個身穿蓑衣的光頭站在雪裏一動不動,眼睛卻都盯着我們,那鋒利的眼神看得人渾身不舒服。
轉過去一些才發現,他們後腦勺上都有一條指頭粗的鞭子,可見不是和尚。
“別往那邊看,盯着腳下的路。”一個年紀稍大的胖和尚轉到我身邊,擋住我的視線,低聲訓斥。
我忙低下頭,下意識地問道:“殿裏是什麽人?”
那胖和尚瞪了我一眼,沒說話。
看來,我們來得不巧,确實撞見大人物了。
将郎世寧和杜德美安頓好,胖和尚交代我和羅懷中戴唯德等人不要随意走動,更不要出須彌院,他會派人給我們送熱水和餐食,正說着,一個身穿土黃色袈裟的老和尚從雨裏走來,身後跟着一個打油傘的小和尚。
他一過來,胖和尚就迎過去,低眉順首地喚了聲師叔,老和尚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劈頭訓斥道:“誰叫你們放人進來的?方丈不是親自交代過,不準放進一個外人麽!”
胖和尚唯唯諾諾道:“師叔息怒,是惠勤師弟傳七師叔的命令,叫弟子領人帶他們進來的。您知道,七師叔的話,沒人敢不聽……”
老和尚揚高了聲調,嗯了一聲,一轉首橫了胖和尚一眼,牙關處咬得肌肉抽動。
待老和尚甩袖而去,胖和尚長籲一口氣,終于說了一句我幻想中和尚不離口的臺詞:阿彌陀佛。
見我好奇地盯着他看,胖和尚轉身就給我作揖:“各位施主,看在佛祖的份兒上,你們一定要安分點,這個節骨眼,可萬萬不能出岔子!要不,我們幾個就是七師叔的替死鬼……”
說到後來聲音漸漸小下去,我心裏莫名為他侮辱‘七師叔’感到不爽,瞪了他一眼,啪嗒關上了屋門。
遠處傳來渺渺稀薄的打更聲。
屋子裏燭火噼啪,檀香盈鼻。
長夜漫漫,寒涼沁骨,前途未蔔,本是寂寥難耐時分,今夜卻不知為何,有了欲語還休的惆悵。
杜德美已經可以坐起喝水了,郎世寧還在昏迷不醒,我該為他祈禱,不應亂想些有的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