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真的嗎?”面對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我一時間竟難以相信,失口驚叫。
“今天胡總督送來聖旨,皇帝陛下特宣我們即刻進京,不得延誤!明天就有船接我們去廣州了!”郎世寧興奮地握緊拳頭,我的手也被他無意識地握得生疼,卻忘了抽出來,任由他這麽握着。
呆立片刻,才猛地笑着蹦起來:“回家了,可以回家了,我終于可以回家了!!!”
郎世寧抱着我轉了好幾圈,也是興奮地大叫。
笑鬧着,我淚濕眼眶,胸腔中綿綿思鄉思親之情厚積薄發,如大山一般壓垮我的堅強。
一年多來各種滋味也一起發作,突然闖入陌生時代時那孤獨無助的感覺,因為生存的壓力不得不苦學外語的辛苦,面對葡國教廷和貴族各種試探質問時的忐忑無措,航海途中屢次九死一生的心驚膽戰,以及到達澳門之後這四個月中茫然不知未來的苦悶焦躁……
這一路,走得好艱辛!
所幸一切都會好起來,我終于可以回歸故土!
在熟悉的地方,即便物是人非,至少可以終止我漂泊無依的不安。
第二天收拾行囊,準備出發,卻發現只有五個人來到集合地點。郎世寧遺憾地告訴我:“康熙皇帝只允許你、杜德美、羅懷中、戴唯德和我入境,其他人只能……留在澳門。”
“為什麽?”我詫異道,“有什麽區別麽?”
“你是精通八國語言的翻譯官,杜德美是化學家,羅懷中是醫生,戴唯德是天文學家,而我是畫家,康熙皇帝目前需要這些方面的人才。胡總督早就說過,皇帝陛下向來只允許懂得科學技術的傳教士入境。他現在還不認同天主教,我們只能用科學打動他,希望能獲取傳教的合法性。”
我很難過,為那些歷經風雨來到澳門的傳教士們感到無比抱歉。他們的夢想,就在這片淺灣,擱淺了。
可聖旨上冷冰冰的文字不容我們去講道理,我甚至沒有勇氣去跟他們說一聲再見。
廣州渡船已經停泊在澳門港,只等我們五個人上船,看到有人往渡船上運火炮等物,打聽過後知道,這些都是埃文麥克沃伊的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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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他也會和我們一起登船,卻被告知他的申請根本沒有得到批準!!
他沒有來送我,只派人把那只小金毛犬送給我。大概他已經對中國皇帝徹底失望了。
我想了又想,寫了封信讓他的仆人帶回去。
胡總督身邊跟着淚眼朦胧的胡亞楠,她似乎頗不舍得我們,私下裏還送我一塊帕子,上面繡了一首詩,我沒來得及仔細看,忽然被風吹入海裏……
他安慰了女兒一會兒,才對我說:“皇上命麥克沃伊伯爵将貢品交予此次随聖旨而來的主客清吏司員外郎楊大人,本人及随從不必入境。對了,這次楊大人将帶你們一起進京,我先為你們介紹一下。”
他帶我朝一個瘦高的年輕官員走過去,他們先聊了兩句,我聽得心不在焉,入境的興奮全然被離別的傷感淡化甚至取代了。
現實殘酷地擺在我眼前,國門難入,我慶幸自己多學了幾門語言。
“秋官,聽說你在西洋長大,那一定見過不少西洋鐘,本官近日剛得了一個旋轉式蓮花寶座觀音鐘,可惜只會看不會調試,那蓮花寶座到現在也沒轉過!不知秋官會不會調?”這位瘦到顴骨突出,兩只眼睛特別大的楊大人和我攀談起來。
“在下恰好在西洋認識一個鐘表師傅,跟他學過一些簡單的原理,若能幫到楊大人,那是在下的榮幸!”我忙打起精神應酬。
“那敢情好!”他一拍手,向胡總督拱了拱手,率先往船上走去,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低聲道:“沒想到你北京話講得這麽純正!好了,時間不早了,上船吧。”
我看了看人來人往的碼頭,卻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嘆息一聲,跟上楊大人的腳步,小金毛犬在我腿邊搖頭擺尾地亦步亦趨,好似心情歡快。
在告別信裏,我再次建議埃文去新大陸暫避,無論在北方做海上貿易,還是在南方廣置土地發展種植園,都将是麥克沃伊家族立足發達的根本,或許,他還可以擁有幾座金山,成為美洲第一個金主!
同興沖沖的郎世寧他們相比,我顯得過于傷感了些。
但楊大人卻一直纏着我說話,害我連發呆的時間都沒有。
楊大人說着一口标準的北京話,端着官架子,卻并不是那種拿雞毛當令箭,出了京城就得意忘形的京官,他比較善談,對西方文化也比較感興趣,除了西洋表,他還喜歡西洋畫,詢問我有沒有門路從歐洲買畫。
他也樂于解說他自己的工作,原來主客清吏司是掌賓禮及接待外賓事務的部門,屬于禮部。
他開玩笑說,“這不是可讨巧的差事,每次不遠萬裏長途跋涉接待的卻都是一些大胡子老外,那些傳說中金發碧眼膚白勝雪的西洋女人一次也沒見到!這一次,聽尚書大人說有個精通八國外語的奇女子來,本官才争着跑這趟差事,誰知,到了碼頭看到五個人,都長着胡子!”
我聽罷不免尴尬,他明知我便是葡國翻譯官,也知未免欺君我已将真實性別上報,見我這幅打扮,就該知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卻還這般挖苦,真是……
我已經尴尬地說不出話來,楊大人卻兀自笑起來,還越笑越起勁,最後竟趴在船舷上,笑得直不起腰!
真想賞他一巴掌,可看看他這單薄的小身板,實在害怕一巴掌要了他的命,只好作罷。
船行幾個小時便慢慢減速,不多時,楊大人起身說了句到了,我一回頭,便将那隔海相望四個多月的繁華口岸看了個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