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跟着惠勤進了一個院落,進門就見幾百個僧人在地上打坐,每人身下墊着一個蒲團,排行整齊衣着統一,全場鴉雀無聲,氣勢恢宏。院子中央有一近一米的大理石高臺,臺上立着一座高約四五米,寬約兩三米的坐佛,佛像下的蓮花蒲團上,一個年輕的的和尚正閉目打坐,他着紅色金縷袈裟,兩手平放在膝頭,莊嚴而寧祥的神态無形中給人一種距離感。
有些人天生就是俯瞰衆生的。
我忽然對惠勤那句話有些感同身受了:我剛出家的時候,把他當神一樣看待呢!
惠勤給我找了個蒲團,我剛一坐下,那高高在上的和尚忽然睜開眼睛,目光直視着我,看得我莫名心虛。然而,我自己也是盯着他不放的,而且是愣愣的,完全忘了該有的禮儀和對大師的尊重。
現在想想,當時的眼神肯定赤裸裸的傻!
但我以為,一個和尚真不該生的那麽俊美無雙,因為美貌是凡人的天梯,而和尚卻不需要。
當然,評價一個出家人的皮相,實在是一種龌龊的心理,不過那是下意識的念頭,我也控制不了。
他會不會在想,你風塵仆仆而來,帶着塵世的喧嚣和肮髒,怎麽配聽我講經!
我趕緊端正姿态,閉目合掌,專心聽講。
‘七師叔’用昨天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聲音說:“今日,我要講牧羊人喻,你們且閉目傾聽,聽完再靜坐一個時辰,然後散去。”
“喏。”數百僧衆齊聲答道。
只聽那清冷的聲音,綿綿入耳。
“有一個牧羊人,很會牧羊,他所豢養的羊繁殖得很快,沒有多久,他的羊從幾千只到一萬只了。他很是節省,從來不肯殺一只羊請客或自己吃。別人見到他雖是眼紅,可是卻也奈何他不得。那時有一個人,很會機巧詐騙,走過來甜言蜜語地和他作成很好的朋友,牧羊人信以為真。於是這個人就對牧羊人說∶“我和你已成為知己朋友了,心裏不論甚麽話都可以來談。我知道你沒有妻子,很是寂寞。現在我打聽東村有個女郎真是美麗極了,給你作妻子,很是合适。我作介紹人,是一定可以成功的。”牧羊人聽了很歡喜,就給他很多羊和一些其他禮物,算作聘禮。過了幾天,這個人走來對他說∶“她已經答應作你的妻子,而且你的妻子今天已經生了一兒子了,我特地來給你道賀。”牧羊人聽到還沒有見過面的妻子,就已經替他生了個兒子,心裏更加歡喜,就又給了他很多羊和別的東西。再過了幾天,這個人又走來說∶“唉!真可措,你的兒子今天死了!我真替你難過呢。”牧羊人聽了以後,便號啕大哭,悲痛不止。”
我全然不懂這個故事的隐喻,只覺得他聲音好聽。
‘七師叔’解釋道:“這故事告誡我們,佛教裏有種多聞的人,經不起名利食色的誘惑,便貪著於世間的欲樂,為它所诳惑,而抛棄了修習善法功德的財寶。結果,不但喪失了善法,而且也喪失了生命及財物,弄得大憂苦,大悲泣,正是自尋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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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我果然是個沒有慧根的榆木疙瘩。
悄悄睜開眼睛,發現‘七師叔’已經離開,心中又有點小小的失落。
“哼,這話是他說給自己聽的吧!”旁邊有個和尚一邊起身,一邊小聲諷刺。完全不顧七師叔靜坐一個時辰的命令。
“我看也是!小時候巴結方丈,長大了巴結親王、皇子,廣源寺倒像是供奉他一個人的大廟,引得皇親貴胄三天兩頭登門拜佛!大姑娘小媳婦也都往他身上湊,你說他天天招蜂引蝶的,這還是和尚麽?”一個同樣流裏流氣的和尚附和道。
“人家是富貴人,要不是小時候病得要死要活的,哪用得着當和尚!話說回來,我聽大師伯說,他家裏人要他趕緊還俗,回去繼承家業呢!我看這和尚也當不久了!”插嘴的人還不少,此話一出,不少打坐的和尚紛紛議論起來。
“還俗好啊,當和尚還得時刻警惕名利食色的誘惑,他居生何時還了俗,便不用自尋煩惱!”第一個開口的和尚冷笑一聲,瞟了我一眼,昂首挺胸地走了。
幾個附和的人也都看着我怪笑,一邊笑一邊跟着離開。
“呸,他們就是想敗壞七師叔的名聲!秋施主,你切不可相信這些胡言亂語!”惠勤眼見他們沒了影,才憤憤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有種就當着七師叔的面兒說!”
我心想,你有種就當着人家的面兒吐唾沫!
不過,我也讨厭這幫背後踩人的臭和尚!
‘七師叔’年紀輕輕,名聲顯赫,佛法造詣高深,輩分又高,壓在他們頭頂,他們一定是嫉妒!
小人!!鄙視小人!!
為了頂‘七師叔’,我決定和其他人一樣,在蒲團上靜坐了一個小時。可才坐了十來分鐘就坐不住了,剛才發生的事,無法讓我不好奇。
我悄悄扯了扯惠勤的袖子,湊到他耳邊小聲說:“能給我講講你們的七師叔嗎?”
惠勤老僧坐定,不理我。
我再三騷擾,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不防,他身子一歪,噗通栽到我的蒲團上,嘴巴滿足地咋吧着,鼻子裏發出均勻的鼾聲……
我毫不懷疑,他每一個早課就是在酣睡中度過的!
早飯之後,惠勤帶我去問過今日值班的門房,楊大人還沒有來過。
等我回到須彌院的時候,杜德美和郎世寧都能下床活動了,杜德美仗着年輕,還只穿襯衫在院子裏跑起步來,羅懷中攔也攔不住!看來廣源寺給的中藥還是蠻有用的!
中藥也不像傳說中見效那麽慢麽!
之後大半日,直到黃昏前,我都在須彌院裏老實地看書,羅懷中研究杜德美和郎世寧喝藥後剩下的藥渣,兩個病人卧床休息,戴唯德跟我們的馬車夫學習抽旱煙,吞雲吐霧不亦樂乎。時間倒過得很快。
天黑之前,楊大人終于回來了。他直接帶了兩個大夫進來須彌院,一并而來的還有昨日訓斥胖和尚的那個老和尚,這次他微笑從容,全然沒有昨日的緊張,講話都帶着三分玄妙,徹徹底底地端起高僧的架子來,楊大人很自然地敬他三分。
我猜,昨天那個王爺已經走了。
楊大人說:“聖上以仁治天下,對外國人亦是心懷仁慈,得知兩位修士途中生病,甚為關懷,特允暫緩進京,着于廣源寺養病。兩位修士要安心養病啊!”
杜德美身體恢複很快,大夫只說郎世寧需再多修養幾日,否則病情會加重。
另外,駐北京的天主教會負責人安東尼派人來接洽我們,因為京中有緊急教務需要交接,所以希望我們能夠立刻進京。
這樣,我們最後商定,我留下來照顧郎世寧直到他病好,而其他傳教士則先進京。
楊大人表示贊同。不過,他提醒我們,不要拖得太久,因為馬上就過年了,皇上這段時間會很忙,如果我們錯過了這次觐見的機會,下一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很可能,皇帝陛下轉眼就把我們給忘了!
我猶豫着,不知該不該把進寺的時候遇到的情況告訴他,他卻先對我說了一段很玄妙的話。
“秋官,一個人成功與否,将來能達到怎樣的高度,除了他本身的天分和努力,機遇是非常重要的!但,機遇是一把雙刃劍,它可能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利益,也可能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災禍,最關鍵的是,你遇到了什麽樣的人,發生了什麽事。”
我最不喜說話意思不清楚,非得要別人猜測的人了!
天曉得,我既不了解你楊猛這個人,又不了解将要去北京面對怎樣一個情況,你要我怎麽去猜測這話裏藏着的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