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賭局
賭局
“今日起,沒有我的準許,你不得外出。”
昨夜淩柏見哭了許久,現下眼皮浮腫得不像話,聞言他睜眼望着正在給雞蛋剝殼的伊杳,開口說了一句:“這是禁我足了。”
伊杳瞥了一眼帶過來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打開過的盒子,先伸手抹了一下淩柏見的眼睛,迫使他閉上眼,然後将去了殼的雞蛋放他的眼皮上輕輕滾動。
他沒有否認淩柏見的話,其實先前他沒有禁足,淩柏見也沒有出門,如今說這話顯得多此一舉。可他總覺着,或許是這些日子兩個人挨得太近了,讓他沒辦法以最初碰見淩柏見時的态度對待現在的淩柏見。
那時候伊杳想讓淩柏見安穩地活在一個他看不見的地方,如今他只想要淩柏見時時刻刻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甚至恨不得把淩柏見鎖起來,只是他不敢那麽對待他。他不敢逼他太過,怕過剛易折,又恐這只飛蛾離籠,頭也不回地紮入燭火之中,最終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伊杳輕聲說:“淩柏見,聽話。”
“好,我聽話。”淩柏見順從地答。
窗外的旋覆花正開得茂盛,一簇壓着一簇,明亮的顏色層層疊疊,若非栅欄阻礙,它的枝葉能霸占大半個庭院。
淩柏見看着那些越界的枝條被修剪下來,來來往往的人從它們身上踏來踩去,無端生出些悲涼之意。他的手指撫着方才雞蛋挨過的地方,發現那兒又起了潮意,于是手加了幾分氣力向下摁,感受到疼痛的同時他在心裏罵自己:懦夫。
淩柏見,你就是個懦夫,他這樣想自己。
手忽然被人攥住,來人所用的氣力之大,拉得他差點摔在地上。淩柏見順着對方的手腕看過去,正巧同伊杳的目光對上。久居高位的人最擅長掩藏自己的情緒,可淩柏見清晰地從那盯着自己的眼睛裏讀到了擔憂和害怕。
“我……”
淩柏見想說點什麽,但伊杳并未給他這個機會,他開口打斷:“收拾一下,同我出門。”
淩柏見脫口而出:“去哪兒?”才說着要禁足,現下又要他出門,他有些沒反應過來。
待淩柏見坐穩後,伊杳收回自己的手,只留了一句:“去見我母親。”說完人便出去了,留下淩柏見一個人在屋內胡亂猜測。
淩家還未沒落時,淩柏見和李氏是見過幾次面的。李氏常年在佛堂居住,除了不得不出席的宮宴,其餘時候幾乎不怎麽出來露面。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一位很溫柔的夫人,不大愛說話,但若是旁人同她搭話,她一定會笑着回應。
然而這樣一位待人溫和的夫人,卻讓淩柏見心中生出怕來。
人都是血肉之軀,怎會沒有畏懼?
從前他怕打敗仗,怕父親訓斥,怕從小教導他長大的師傅失望。戰場上敵人的血濺到他眼角旁的時候,他也會有那麽一瞬間怕下一個死的會是自己。表兄成親時舉辦的大宴上,他飲着喜酒也怕過自己未來的伴侶不被家中人所容……
後來一封聖旨,将他淩家浸在血腥氣中數十日。人在悲苦泥濘中掙紮不得自由,才知道過往的那些害怕壓根就不算什麽。生離死別,盡數嘗了一遍後,他成了一個死又不能死,活又不想活的人。他壓根兒就沒想到,此刻自己居然還會對這樣一件事感到害怕。
淩柏見有些生氣,若是伊杳同旁人沒有半分不同,他何至于會怕?
若是在那封聖旨之前,他還有可能淡定地同李氏說笑、談論。
但現在,淩柏見看向身旁的伊杳,冷着臉說:“我不想見你母親,讓他們帶我回去。”
伊杳瞥了一眼他,讓馬車停下。
淩柏見連忙掀開簾子,發現馬車正巧停在佛寺門口。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轉頭對上伊杳那雙平靜的雙眼。
“下去吧,我在你身後。”伊杳說,“不必害怕。”
跳下馬車後不過片刻,淩柏見感到自己的手背被人短暫地挨了一下。他想回頭,後腦勺卻被後面的人用手掌抵住。
那人說:“向前走。”
于是淩柏見便如他所說,當真一步一步朝着前面走。伊杳既沒有再觸碰他,也沒有說話,但淩柏見只是聽着緊跟在後面的腳步聲,就已經感到安心。
伊杳知曉淩柏見怕,但其實伊杳更怕。他明白帶淩柏見來見母親是意味着什麽,當初是自己下定決心要當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卻不料還是被淩柏見影響,生出許多妄念。更可怕的是,他明知道賭桌上的人賭注加得越多,越容易傾家蕩産,卻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抛出籌碼。
他盯着淩柏見的後腦勺,攥緊拳頭想,這一場必輸的賭局。
進入佛堂後,伊杳便走在了淩柏見身旁,同他并肩而行。院中有一株年代久遠的銀杏樹,枝繁葉茂,藏匿其中的鳥雀鳴聲不斷,為原本寂靜的院子添了幾分熱鬧。淩柏見看到樹下有一位穿着青色衣裳的夫人,她灑下稻米,那些雀兒便飛撲下來,享用它們的午餐。
“母親。”伊杳對着夫人問好。
李氏擡頭看向他們,笑道:“來得倒快,我的水還沒燒好,先進去坐會兒吧,得等會兒才能喝得上茶。”
見這一面沒有淩柏見想的那麽可怕,正如先前他對李氏的印象,李氏是一個溫和的人。她不會讓氣氛變得緊張,三兩句話便讓他放松下來。
一杯熱茶,幾塊糕點,伴着袅袅青煙,三個人都不是愛說話的性子,共處一下午卻也都沒覺得無趣。後來還是嬷嬷前來提醒,伊杳和淩柏見才向李氏告別。臨走時,李氏讓嬷嬷取了個木盒過來。
“這些香可以起到靜心凝神的效果,我習慣在抄經時點一份。”李氏一邊說着,一邊将香料裝入盒子,合上蓋子後遞到淩柏見面前,“我們都是沒有佛緣的人,日日誦經只不過求個安心罷了。”
淩柏見接過東西,道了聲謝,又聽見李氏溫柔的嗓音響起:“有些東西強求不得,不如順其自然更好。”
“夫人……”淩柏見剛要答話,便見李氏已經轉身離開。她身旁的嬷嬷向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