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過往
過往
“我幹這一行這麽多年,什麽樣的都見過。有抵死不從的,有認清現狀妥協的,也有為了日子過得好些聽話主動的。他不一樣,他是個怪人。”
不等伊杳開口,自有人發問:“說清楚,怎麽個怪法?”
“那抵死不從的,除了真下定決心去死的,其餘的都從了。喜鵲也不屬于真要尋死的那一類人,起初和多數人一樣不願意。這樣的情況我見得多了,使些手段也便怕了。卻沒想到他倒是個賤骨頭,我手頭所有的法子都用完了,也沒能讓他服從……”
老鸨見伊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話音也越來越小。
忽然一聲鞭響,只見老鸨腳邊的地面出現一道白痕。她尖叫一聲,伏在地上渾身顫抖。
“不許随意折辱。”伊杳說。
聽見這話,老鸨只敢連聲道是。
伊杳飲了兩口茶,壓下火氣後才開口:“繼續說。”
“他脾氣怪得很,接客全憑心情。有的人給幾個銅板他也願意,有些人用金子買他,他卻反而拿茶水潑人家。不少客人都是事先答應好了,臨了他卻反悔将人打出去。無論客人貧富貴賤,他是一點兒也不在乎。我是真沒見過這種人,明明不怕死,卻又不想死。很多時候有更好的選擇他不願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了又想着求生,總是這般反反複複折騰自己……”
老鸨的額頭和地面緊緊地貼着,嘴上回着話,竟還分了心去想了些別的事情。一般人哪裏經受得起這般搓磨,他卻硬是這樣活了下來。她知道,這樣的人命比野草還韌。那日他那屋子裏起了大火,旁人都說是喜鵲自個兒想不開,她卻是不信。她估摸着,上面的關系錯綜複雜,喜鵲怕是被誰給謀害了。眼前這位上來就問喜鵲的事情,看起來像是要維護那死人,想到往日裏對喜鵲的那些手段,她有些害怕。
于是在回話結束後,她趕在伊杳開口之前添了幾句別的話:“我們那裏每個人都有來處,唯獨喜鵲沒有。上面的貴人要我們不過問,我們便不敢過問,只能遵循貴人的意思做事……”
“你口中的‘貴人’是誰?”伊杳旁邊的人打斷老鸨的話,厲聲問道。
老鸨不敢擡頭,只是抖着聲音道:“上面往下面傳消息,向來都是一層一層遞下來的,那些人守口如瓶,我們自然無從得知。更何況……關于貴人,你也應該知曉,我們這下等地方是誰都可以來插一手的。”
窗外一直在起風,将伊杳的茶吹得冰涼。新燒的水還沒沸,白色的水汽一縷縷向上飄。他隔着水汽盯着老鸨看了許久,什麽也沒說便揮揮手讓人走了。
屋裏少了一個人便安靜了許多,左右立着的人互相對視一眼後,右邊的人出聲詢問:“可要吩咐下去,做掉那些人?”說着遞給伊杳一張紙條,早在老鸨來之前他們便已經查得差不多了,涉及到的人員名單全部列了出來。
“想法子把今天過來的人弄啞,手腳幹淨點。”伊杳接過紙條,卻不展開細看。紙張明明輕飄飄的,握在他手裏卻仿佛有千斤重。這裏面的名字有多少,淩柏見的屈辱和痛苦就有多少。他合上眼,只覺得那些人被千刀萬剮也不為過。而他作為一個最應該被活剮的人,安然地坐在這裏聆聽了一遍別人的苦痛。
就在左右的人以為伊杳不會再有指令的時候,他們看見伊杳忽然起身,拎起裝有沸水的茶壺朝前走了兩步,開水不偏不倚澆在地面的鞭痕上。
“可徐徐圖之,但絕不能放過一個。”話音剛落,茶壺磕在地面破碎的聲音響起,碎瓷片四處飛濺,其中有枚貼着伊杳的手背起落,尖銳的角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王爺!”屋裏的人異口同聲喊道。
伊杳沒有理會他們,由着一手的血滴滴答答向下落,踏步出了屋子。他走的很快,跟随他的人幾乎要追不上他。上馬後便更快了,他的馬是外邦進貢的寶馬,就算是年歲有些大了,比尋常的馬匹還是綽綽有餘。他将其餘人遠遠甩在身後,直到看見自家府邸,他才拽着缰繩夾住馬肚。
門口的人趕緊過來牽馬,還沒來得及行禮,便見自家王爺疾步朝裏走去,壓根就沒功夫理會他們。
伊杳進屋的時候,淩柏見正在睡覺。
這些天淩柏見都在被禁足,他不能出屋子,平日裏都是抄寫經書打發時間,累了就睡覺。若是伊杳來了,他便抓着伊杳做一些荒唐的事情。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淩柏見的生活已經變得如此簡單。
屋裏燃着李氏給淩柏見的香,伊杳放輕腳步往裏面走,看見一桌子的抄好的經書和一地白紙。淩柏見仰躺在榻上,像是又陷入了夢魇,眼角有淚流出。
伊杳屏住呼吸彎腰,用衣袖擦去淩柏見的淚。誰知衣料剛一碰到那人的眼尾,他便立即睜開了雙眼。
“這是怎麽了?”淩柏見去拉伊杳流血的手,伊杳卻立即将傷手背在身後。
“你躲什麽?”淩柏見想要坐起來,可被伊杳摁住肩膀無法起身,見狀,他用額頭貼了貼伊杳的手臂,“今天這麽急着要?我還沒醒就想……”
伊杳的另一只手裹着衣袖,輕輕将淩柏見太陽穴上的殘淚擦幹淨,他看着眼前人似笑非笑的樣子,說:“你……哭了。”
“對啊,能助興。”淩柏見脫口而出。
話音落了許久都不見伊杳有什麽反應,淩柏見只覺得他的目光緊緊地盯着自己,仿佛已經破開了皮囊緊緊地攥着自己的心髒。淩柏見感覺自己慢慢開始緊張起來,可又不夠緊張,以至于還能察覺到屋裏的香已經燃過了,殘存的餘香正慢慢散去。
淩柏見忍不住問第二遍:“你這是怎麽了?”
“我……”
伊杳只說了一個字,便覺喉嚨處仿佛被刀尖刺了一般,腥氣湧入口腔,将未盡之言盡數淹沒。
此刻忽然響起了叩門聲,小厮的詢問聲隔着門響起:“王爺方才跑馬太急,張叔讓廚房做了潤喉湯,現在可要用一些?”
原是跑馬太快嗆風了,怪不得說話這般斷斷續續,一反常态。
淩柏見看着伊杳那滿頭的汗,不等正主表态,擅自作主讓屋外人進來。
淩柏見以為有旁人進屋,伊杳會放開自己。結果沒料到從小厮進來到出去,整個過程伊杳沒有任何動作,他們兩個就這樣保持着同樣的狀态沒有變過。
看着桌上冒着熱氣的湯,淩柏見想開口勸伊杳喝點。然而還沒開口,便感到額頭上被人落了一個溫熱的吻。
“明日陪我去見母親好不好?”
伊杳的聲音啞得不像話,淩柏見雖然不知道伊杳反常的真正原因,但他一下子不想知道了。
“你今日跑馬受了風寒,明天不宜見長輩,當心過了病氣給她。”
淩柏見的态度很柔和,傳達給伊杳的意思也很明确。伊杳沒再說話,他放開淩柏見直起腰來,沒用那碗湯,徑直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