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月上中天,清晖遍野,而此時正是昙花盛放的時候。
懷裏這個人已經換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要不是她依賴的眼神,方一鑒甚至都認不出她是誰了。
可即便是這樣,明明長着一雙美到驚心動魄的眼睛,這人卻用宛若赤子的眼神看着別人,月光細碎地撒在她眼裏,明亮無比。這種勾人的目光,就像一只不知從何而來的妖孽。
方一鑒用了極大的定力才把她埋在自己懷裏。
看不見她的臉,恍惚的心神安定了許多。
“小昙,”他聞到小昙身上說不出的淡淡清香,“到底是不是你呢?”
小昙被悶在他懷裏,快要悶壞了,掙。紮着也鑽不出來。
“是我啊,”她小聲說,“你看不見嗎?”
方一鑒摟着小昙,他恍惚覺得這個人就是畫本裏才會出現的吸人骨血的妖精,只在深夜裏出現,白日又消失無蹤。但這一刻他總算能理解那些心甘情願被妖精吃掉的書生的心情了,要是他,也舍不得不時時刻刻看着她,不憐惜她,不掏出心挖出肺放在這天下無雙的美人的面前,只渴求她回眸的一笑。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裏,這一刻,他感到意外的平靜,心中什麽念頭也沒有。
就算不是她是妖孽又怎麽樣,就算她真的要他的性命又怎麽樣?
她總歸,是小昙啊。
次日清晨,方一鑒頂着黑眼圈起來給小昙收拾行李,小昙并沒有什麽好收拾的東西,只有簡單的幾件衣服,一些在街市上買的小玩意兒,只是讓她自己收拾的話難免又裝了一口袋的點心,小花小草這樣亂七八糟的沒什麽用的東西,方一鑒只好自己給她代勞。
把行李收拾好,方一鑒走出門,小昙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悶悶不樂地戳着地上忙碌的小螞蟻,她挨着大門,窩成小小的一團,方一鑒差點沒看見就踩到她。
“吃飯了,”方一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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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昙蹲在地上仰起頭來,昨天晚上那張豔色無雙的臉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小昙無辜可愛沒有一點侵略性的包子臉,好像昨晚出現的那一幕只是方一鑒的幻覺。
可是他知道,這是真實存在的,并不是幻覺,他大概會永生難忘。
小昙的包子臉皺起來,真像一只有很多條褶皺的皮薄餡兒大的小包子,讓人忍不住戳開來嘗嘗滋味。
“吃完飯就要走了嗎?”小昙問他。
方一鑒模棱兩可地回答她,“要是不願意,明天走也可以。”
小昙突然跳起來,狠狠用腦袋撞了方一鑒一下,她的力氣不小,方一鑒被她撞得一個趔趄。
“壞蛋!花心大蘿蔔!始亂終棄!”她丢下一連串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亂七八糟的話,氣哼哼地跑掉了。
留下方一鑒苦笑地揉着被撞痛的肩膀。
雖然早上單方面和方一鑒鬧了別扭,可是該吃的早飯,小昙還是一口都不會落下。
今天方一鑒特地和鄰居要了幾片荷葉,洗幹淨之後煮了荷葉稀飯,煮了兩個雞蛋,切了一些酸菜。
放在井水裏冰過的荷葉稀飯是淡淡的綠色,帶着一股濕潤的雨後荷塘的味道,一粒粒米晶瑩剔透,光是看着就讓人生出食欲。
稀飯正該用糖蒜和酸菜下,這樣的農家生活,要是一輩子住在這裏,也沒什麽不樂意的。小昙喝了好幾碗粥,覺得再好吃的糕點也比不上鑒鑒做的一碗清粥米飯。
可惜他就要不要她了,小昙更低落了。
接納了一棵草,把她好好地種在院子裏,給她澆水曬太陽,給她吃好吃的,等她放下心防,開心地紮根的時候,又殘忍地拔掉她,把她丢掉,這對于一棵小花來說多麽可恨!反正她不會原諒他的。
小昙嘟着嘴巴,眼睛紅紅的。
方一鑒走去洗碗,小昙偷溜到屋裏把行李藏起來,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到外面假裝看風景。
洗完碗,沒找到包袱的方一鑒看着小昙,對她說,“要是不離開也沒關系。”
小昙眼睛一亮。
方一鑒接着說,“煉珍堂有最好的廚子,你能學到最好的手藝,如果真的不去,以後你會不會難過?”
小昙揪着手指,糾結了很久,問道,“那為什麽你不能陪着我呢?像以前一樣。”
方一鑒搖頭,臉上帶着歉意,“抱歉,現在我沒有為了你舍棄現在生活的理由。”
他轉身離開,小昙怔怔地站了很久,眼淚終于又從那雙睜着的大眼睛裏無聲地落下來。
還沒到中午的時候,小昙懷裏抱着包袱走到方一鑒面前,包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根呆毛翹起來,主人對此毫不知情,任由它在風裏飄來飄去,“走吧。”
方一鑒看着她的神情,感覺有點開心,又有點難過。
“先等等,”他說,目光落在小昙披散的頭發上,“我給你梳頭發。”
小昙手放在膝蓋上乖乖坐在銅鏡面前,方一鑒站在她身後,笨手笨腳地拿起梳子,慢慢從上往下梳,小心不弄疼她。
她的頭發就像最好的綢緞,又黑又順,細細的,觸感很好,沒花什麽功夫,方一鑒就把她的頭發梳通了,他帶着老繭的粗糙手指在她頭發裏穿來穿去,過了很久,才把玉冠戴上去,一個整潔漂亮的小公子又出現在銅鏡裏。
梳子還在方一鑒手上,這雙手摸過刀劍,取過人命,唯獨沒有碰過任何一名女子的頭發。
現在是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後一次。
他大概想不出這世界上還能有第二個女子讓他放下心房。
方一鑒放下木梳,道,“好了,我們走吧。”
小昙下意識想要伸出手指拉住他的衣角,又忍住了,現在她已經是一棵沒有主人的野花了,還要眷戀些什麽呢?
夏日炎炎,秋收的前一段時間是整個夏天裏最熱的,這種天氣讓人既提不起精力吃飯,也不想做功課。
煉珍堂裏一如既往充滿了油煙味,雖然名義上是專門培養禦廚的學堂,但是皇宮裏需要的禦廚畢竟只有那麽一點,受到恩寵的年年又只有那麽幾個,更多人只能寂寥地在鄉野坊市之間庸碌一生,久而久之,本來就沒志向的學子們也沒什麽積極性了,只是在這裏混吃混喝。
煉珍堂裏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這段時間打破這潭死水的就是煉珍堂裏來了個新學子這件事情。
本來煉珍堂裏的新學子過一段時間就有,大庸國幅員遼闊,各地自有各地的口味和習慣。于是便有各個以做菜綿延多年的世家,煉珍堂裏大多是這些世家子弟,剩下的就是從各地積聚而來的天才。偶爾來個學子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然而讓他們議論紛紛的是,這個學子,他根本不像來做菜的。
第一天的時候,有人就看見他穿着一身直裾深衣,手上執着一把折扇,真正的貴公子的模樣,在菜園子裏閑庭漫步。他認真地看着園子裏的菜,悠閑得就像是來逛章臺楚館,這些菜在他眼裏就是美貌的姑娘。
有人看見了他,以為他是哪家的小公子,迷路到了這裏,連忙一邊客氣地和他說話一邊準備把他帶出去。
結果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兒是煉珍堂吧?”
第二句話是,“我是來做菜的。”
那個人當時臉就青了。
連忙叫來師長,師長們商量之後,臉也青了。
後來的時候,大家才知道他是被禦膳房裏的大廚子,煉珍堂從前的師長赭先生推薦來的,家裏并沒有人是廚子,也沒有出生貧寒。
一時之間,大家都以為他是那家的富貴公子吃飽了撐的跑來瞎混混。
他也沒有解釋,還是獨來獨往。
到了煉珍堂的第三天,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對小昙表現出善意。小昙不知道別的學子對她的看法,所以對此既不在意,也不刻意去和誰交結,只自己開心地等着學做菜。
這裏的一切對于小昙來說都有趣極了,學堂的院子裏種着各種各樣的蔬菜和香料,小雞随便放養,偶爾會去吃菜園子裏面的菜,也沒人去管。
學堂下設有“肉桂”,“山萘”,“沙仁”,“草果”,“茴香”等等班級,小昙被分到了“茴香”班裏。
他們的課程安排是早上念書,下午做菜,小昙初來乍到,連環境都不熟悉,所以還沒有去上課,只等着領書領廚具之後再去報道。
煉珍堂一向財大氣粗,學子們各有一個寝居,不用和旁人擠在一起,也免除了小昙的麻煩。
她把自己的東西放下之後,笨手笨腳地房間收拾好。她現在一直在心裏謹記着方一鑒的話,死死保守那些說出來她也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