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樹下埋着的酒是方一鑒是他離開那日留下的高粱酒,是他自己親手所釀,到如今已經有十來年,若非今日小昙提起要泡楊梅酒,他大概已經忘記了。
酒壇的外面包裹着一層黃泥土,把黃泥土拍開,才露出裏面土紅色的外表。
埋了十年,也不知道酒成了什麽味道。
小昙已經從屋裏出來了,蹲在地上看着方一鑒的動作。
方一鑒對她露出一個笑容,輕聲說,“開壇咯。”
他十分有技巧性地把酒壇拍開,酒的醇厚的香氣在拍開的一剎那間彌漫在空氣裏,還未入口,便已醉人。而一眼望過去,只見酒在酒壇之中呈現翡翠綠色,清澈透明,汪汪的仿佛能夠映出人的倒影。
所謂“百裏聞香十裏醉”,果然名不虛傳。
站在一邊的小昙則眯着眼睛聞着香味。所有的植物都能在缺水幹旱的時候用葉子汲取空氣裏的濕氣,小昙也不例外。由于酒香太好聞,小昙不留心就吞了一口,她從未喝過酒,在吃下那一口酒氣,她的臉頰頓時像染上了一抹胭脂的顏色。小昙的臉蛋本來就是白白嫩嫩的顏色,如今突然變得緋紅,就顯得十分可口。
她仰着臉,把裝過促織的竹籠子遞給方一鑒,“你看。”
小昙眯着的眼睛,目光專注地看着他。那雙大大的杏眼像盛滿了盈盈的水,晃晃悠悠,好像只要用手碰一下就能溢出滿杯醉人的蜜酒。方一鑒不敢仔細去看,明明滴酒未沾,他卻仿佛要醉倒在面前這個人的眼神裏。
方一鑒再一次在心裏唾棄自己居然禽獸到了對一個小姑娘生出绮念。
他接過竹籠子,才看到小昙把那只菜花蝶關在裏面了,她大概太喜歡這種小生物了,什麽時候都不忘記帶着它。
方一鑒刻意地盯着腳下的酒,“等會兒我給你綁好,你就不用一直帶着籠子了。”
他把地上的酒裝在背簍裏,說,“我去泡酒了,你要看看嗎?”
小昙沒說話,只用手指勾着他的衣角,表示出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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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一鑒微微一笑,“進屋了。”
進屋之後,方一鑒就找出一個幹淨的壇子,把瀝幹的楊梅和冰糖放進壇子底,然後倒入酒,讓酒剛好把楊梅和冰糖浸沒。在倒入酒的一剎那,楊梅的豔紅色也一絲絲在酒裏暈染開,十分好看。
方一鑒正轉過身拿起蓋子,小昙飛快地蘸了一點舔了舔,酒又甜又辣,讓她忍不住吐舌頭。
等方一鑒轉過來,她已經乖乖把手放在膝蓋上,像剛才什麽也沒有做。
方一鑒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為了配合她,于是裝成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
把酒封好,把土填上,做個記號,等過上一段時間就能把楊梅酒拿出來喝了。
小昙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道,“我要睡了。”
“等等,”方一鑒攔着她,把她手裏的竹籠子拿過來,“這樣不方便吧。”
小昙就看見他不知道從哪裏拿來了一根細細的線,挽了一下,線就被纏在蝴蝶的身上了。
他把另一頭給小昙,“拿好。”
蝴蝶又飛起來,但是無論如何也飛不遠了。
小昙呆呆地看着蝴蝶徒勞地在空中飛來飛去,卻永遠無法離開,她突然放開手裏的線。
白色的菜花蝶在屋裏徘徊了一會兒,終于從窗戶翩翩地飛出去了。
小昙回眸笑了一下,“這樣就不可憐了。”
這一刻,方一鑒驀然感覺心髒變得極其地柔軟。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小昙就被方一鑒叫醒了。
她随意地攏着垂下來的頭發,半眯着眼睛看他,“吃早飯嗎?”
方一鑒把蔥花餅和水壺放在籃子裏,“去城裏,問問煉珍堂的事。”
小昙眼睛一亮,長長的睫毛輕輕撲朔,“學做菜嗎?太好了。”
她高興地去幫忙,先抓了糧食去喂了叽叽喳喳叫着的小雞,又給小鴨子喂水。
已經做完了這些事情的方一鑒默默地等着她,沒把真相說出口。
在外面,太陽只露出一點頭,方一鑒把一個草帽遞給她,草帽是方一鑒自己的,對小昙來說稍微有些大,戴上後只露出一頭長發和小昙精巧的下巴。
她從籃子裏取出蔥花餅,方一鑒的力氣大,面團被反複擀壓過攤得薄薄的,又松又軟,切碎的香蔥被撒在餅的面皮上,香味撲鼻而來。吃着香蔥餅,喝着水壺裏溫熱的甜甜的蜂蜜水,在一個有着晨露的清晨裏說不出是惬意,仿佛連風和陽光也溫和了許多。
到了城裏,方一鑒也不去找解三春,直接到了如意樓去找劉榮。
他們坐在二樓的雅間,一邊喝茶一邊等着他,不一會兒,擦着手的劉榮就來了。
方一鑒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煉珍堂的事情是怎麽回事?”
劉榮擦着手,臉上露出笑模樣,“煉珍堂在長安,是宮中禦廚學習廚藝的地方,天下廚藝最好的人全都聚集在那裏。”
小昙眼睛都亮了,“能讓我做出最好吃的菜來嗎?我去我去。”
方一鑒把桌子上的一碟子芙蓉果移到小昙面前,囑咐她,“快吃吧。”舉着手的小昙立馬乖起來,握着芙蓉果慢慢地吃。
方一鑒不假思索地問,“如果煉珍堂真如你所說,如意樓什麽時候能夠有去那種地方的能力?就算有,你為什麽不讓你的弟子去?”
劉榮直言不諱,“這也是這個小姑娘運氣好。上次和劉安比賽廚藝,我的那位朋友正好在旁邊看見了,并且對這個小姑娘十分欣賞。他家中世代是宮中的禦廚,所以願意推薦這位小姑娘。”
聽起來十分理所當然,但是方一鑒還是有一點遲疑,“我記得那裏應該沒有女禦廚的吧……”
劉榮點點頭,“唔……是這樣不錯,并且也不會特意為女子再分辦一個學堂,所以這還是需要你們自己考慮了。”
他說完,放下一碟子糖蒸酥酪就走。
古書中對此道甜點有記載,“鮮新美味屬燕都,敢與佳人賽雪膚。飲罷相如煩渴解芒生齒頰潤于酥。”說的就是糖蒸酥酪,它凝如膏,白如饧,沃如沸雪,這種夏日裏放入井水之中冰鎮,淋上楊梅熬制的甜醬,真是涼如冰雪,冰浸齒牙,令人胃口大開。
小昙雖然已經吃過早飯,這碗送上來的酥酪不過一會兒就被她吃幹淨了。
方一鑒正從思緒裏出來,就看見面前幹幹淨淨的盤子和小昙看着他的十分幹淨的眼神。
他突然又想嘆氣,因為無論如何,只看小姑娘的臉恐怕根本猜不出她是個這麽饞嘴的姑娘呢。
“你對煉珍堂怎麽想的呢?”方一鑒決定問問小昙的意見。
小昙手上還握着銀勺子,“我想去做菜。”
方一鑒開始循循善誘,“你能照顧好自己嗎?你不會自己用筷子,還是一個女孩子,大概是會被歧視的。”
小昙突然沮喪起來,頭上頂着的一根随着風晃來晃去的小呆毛也垂下來,“是不讓我去嗎?”
這種眼神……方一鑒根本受不了,他閉着眼睛,感覺自己像個勞心勞力的老父親,“不,你去吧,只要你高興就好了。”
小昙頓時站起來,像方一鑒摸她那樣摸了摸他有些粗硬的頭發,“鑒鑒乖點,別想我哦。”
在哭笑不得的時候方一鑒又有一點感動:明明才認識這個人短短十天……不知道為什麽居然這麽親近了。
既然決定要去長安,方一鑒就決定親自把小昙送去。考慮到她是個小姑娘,方一鑒還準備去給她買幾件男子的衣服,讓她出門在外的時候,就自稱自己是個男人。
小昙十分配合地買了一些衣服。
兩個人在街上的店鋪裏一路轉悠,只是在遇到買吃食的小攤時,小昙必定會走不動路。于是一路走下來,方一鑒手裏已經提滿了食物,小昙在前面一邊吃一邊好奇地左右張望。
兩個人正逛得開心,方一鑒突然聽到有些遲疑的女聲從身後傳來,“一鑒?”
方一鑒看着那個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女人,十分恭敬又疏離地喊了一聲,“母親。”
小昙也停下來,站在方一鑒的身邊打量着那個女人。
這個女人大約三十來歲,是個長相慈善的貴婦人。而不久前才見過的曹清清正扶着她的手,姿态娴熟,像一個真正的千金大小姐。
貴婦人打量着小昙,問方一鑒,“這位姑娘是?”
曹清清正要搶着開口,小昙已經笑眯眯地和這位貴婦人打招呼了。
她學着方一鑒的語調,喚了一聲,“母親。”
看着突然就愣住了的曹清清和繼母,方一鑒突然生出一種百口莫辯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