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陌生人
十八/ 陌生人
誰又夠運氣去任擇各種美滿回頭路
她在牆邊靜默,比起整個民族面臨滅絕的絕望,比起那一代又一代人飽受驅逐、飽受欺淩、飽受追殺的痛苦,她這麽點傷痛算得了什麽呢?他們都還好好活着,她沒有道理好不起來。來這裏是對的,冥冥中有人在指引,當觸及到那些真正的傷痛,你才會發現自己的痛苦并不算什麽;當你了解到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時,你就知道自己一定能撐得住。
總有一天,她會笑着和李娉娉或者生命中的那個他細數自己的傷痕,如果沒有受過傷,怎麽好意思說自己活過?關公還因為刻骨傳為美談呢!重點不是有多痛苦,而是如何去面對。
她笑了笑,拿了相機開始拍,相機像是自己心靈的眼睛,拍攝下她看到的另一種風景,她寫了一篇文章發給航班的雜志。
其實航班的雜志有一個主編知道她還不錯,彼此關系也很熱絡,一直在向她邀稿,她總是推脫,因為懶,又不想給航空公司惹麻煩。這次她主動自投羅網,而且稿件這麽棒,主編立馬放在下一期雜志的重點推薦裏。
飛機本來有各種重要人士搭乘,不少雜志社的人很快就關注到張天後,主動發郵件向張天後邀稿。
反正這個月她都要在外面晃蕩,張天後抱着玩一玩、分散注意力的心情接了幾家,因為她有當空姐的經驗,視角更加特別,文章總是引起很多驚豔好評,張天後心想自己情場失意,倒是發掘出自己新的特長,她甚至受邀在幾個知名網站開設專欄。自己也在微博和微信開了自媒體。很快,她就發現自己每個月的收入竟然和空姐差不多,而且還換了個自由身,再也不用擔心因為年老色衰空姐變空媽,被乘客瘋狂投訴了,這倒也要感謝吳大雄。
吳大雄給她留下了很多美好的東西。她想。她在盧浮宮,看着蒙娜麗莎的笑容,她以前一直不知道蒙娜麗莎長得又肥又中性哪裏好看?現在卻忽然明白了她那種看淡了生活的笑容,那種在人生的傷痛之中站起來但并不怨恨人生的笑容,那種洗盡鉛華的笑容,她用同樣的笑容回饋蒙娜麗莎。
去的地方越多,走得越遠,視野越寬闊,心境越開闊,那些事就如同塵埃般越渺小。慢慢的,那些山水就像是古代的山水畫一般在她心中變得清平隽永,她文章裏的憂傷和惆悵越來越淺,她不在假設吳大雄在她身邊,慢慢的,她甚至好幾天都不曾想到吳大雄。
嘿,你好,吳大雄,美好的陌生人。她了解到,總有一天,這是她心中對他的定義。
以前她一趟趟的飛行,都是為了別人,風光被別人領略,她只得到起點和終點,留給自己的只有乏味。現在她為了自己的心行走,得到了自己的風光。
她開始懂得無常之苦,她看起《莊子》《老子》,越看就越把自己的過去看淡,她看到的風光帶着仙氣,她成了一個優秀的專欄作者。
她開始懂得一個人的快樂,再也不依賴另外一個人來令她滿足,她還在付出,不同的是,她把所有的心思都付給了山山水水,她知道山山水水不會辜負人。
她開始懂得了吳大雄所說的完整的孤獨,原來是這樣的,當一個人內心如此豐盛,能自負盈虧,孤獨只會讓自己更快樂。她如果有很多感觸都可以付之于筆端,自有她的讀者願意聆聽,就像他曾經做廣播那樣。過去的他和現在的她一樣,都不需要別人的答案和贈予。
好開心,讓我感謝你,吳大雄,因為遇見你,因為失去你,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我,我從來沒有這麽喜歡過自己。
兩三年間她都四處雲游,吳大雄就像曾經投射在她波心的雲影一樣,已經不知所蹤。這天,她在英國,聽說國內有一個團隊過來拍攝英國酒吧專題,他們知道她之前就在英國呆了一段時間,比較熟悉而且自己的自媒體又寫得特別好,想讓她做一個特別嘉賓,張天後也沒有拒絕,她現在相信命運,也很相信一些緣分的安排,只是自己人到三十,才開始上電視,可能一紅自己的容貌就走下坡路,這人生的安排是多麽殘酷!
最近有個來英國多年的華人正在猛烈追求她,天天接送,據他說高中跟着家人來英國後就沒回去,轉眼也大學畢業了幾年,小了張天後兩三歲,張天後覺得有些不妥,不讓他來他還急了,她反正也不虧,就随他的便,你讓別人付出,別人還感到快樂,她覺得這樣挺好。只是這華人NIC臉皮挺厚,動不動就叫她小寶貝,親愛的,剛開始她都恫吓他,他死性不改,她忍忍也就算了,她穿着白襯衫卡其色亞麻褲就來到了拍攝地點,襯着她現在的灑脫氣質,自有一段風流。
她哼着粵語小調:原來我非不快樂,只我一人未發覺,歲月長,衣裳薄。攝影團隊見她過來,就有人興沖沖來招呼:“張天後,你終于來了!你太有才華,我們整個劇組都等着見你。”
張天後故意拉長了臉,然後笑:“喂,沒有一個女人希望自己是因為才華被看中,特別像我這種才華橫溢的女人,就喜歡聽你告訴我你們是被我的相貌征服,千裏迢迢請我來做花瓶,我會非常努力演一個光彩四射的花瓶。”
那人連忙賠笑:“當然,見面了,發現你是很漂亮,做過空姐的自然不會太醜。”
張天後崩潰:“不會太醜?天,我已經無法跟你聊天了,你一定娶不到老婆。”
團隊的導演也被逗樂了,笑着說:“火眼金睛,他确實沒娶到老婆,不過我們這團隊沒娶到老婆的不止一兩個,對了,你先和我們的主持人溝通一下,我們主持人還挺帥的。”
張天後說,我最喜歡帥哥了,主持人在哪裏?
導演大手一揮,朝着陽光的地方:他走過來了。張天後其實沒多大興趣,先轉頭對NIC說,喂,注意看看有沒有你帥啊!
NIC用力搭着她的肩一攬:親,莫非你是按照相貌排行來決定男朋友的?
張天後說:當然不是,我有時候還會擲骰子。
兩個人笑得花枝亂顫,簡直人人見了都覺得情投意合。
那人走到張天後邊上,對張天後說:嘿,小天後。
張天後一怔,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只有一個人會這麽叫她。她擡頭,看到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在她的面前,帶着一種她看不穿的神情。
是他?她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完美的陌生人,吳大雄!怎麽可能在這裏遇見他?她的笑容還在臉上:“吳大雄?怎麽會是你?”一時之間還消化不了。不過看不穿又怎樣?她已經不需要費心去了解,去看穿,因為他不過是一個完美的陌生人。
“是我,我轉行了,做了這個三年了。”他看了看張天後又看了看NIC。
NIC一臉疑惑地看着他們兩個,張天後心中對吳大雄已經沒有情誼,但是又叫得出他的名字,也不能完全撇清,一時之間反而不知如何介紹,只說:“他是我以前在國內的朋友。”
NIC湊在她耳邊問:“你們好久沒見了?”
張天後笑:“又不是大寶,天天見幹嘛。”又對默然站在一旁的吳大雄說,“有空再敘舊吧,眼前工作要緊,先排練起來吧。”
吳大雄看了看張天後,又看看旁邊的NIC。依舊是張天後看不穿的表情,張天後想,分離多年,你已經不懂我,我也已經不懂你。可也沒有怎樣,當年自己要死要活,宣稱要粉身碎骨活不到第二天想想還真是一個矯情逼,想着不禁為過去的蠢萌樂了。
吳大雄看她的笑臉:“你想什麽?”
張天後又笑,笑容裏沒有半分介懷:沒想到我們竟然在這裏遇見,還能成為工作拍檔。為了不辜負這場緣分,我還真是要發揮我全部的實力啊!好好地做一個驚豔的花瓶。
吳大雄喜歡她這樣的笑,可是現在他覺得悶得無法呼吸。她第一次見到他就是這樣的笑,于是他懂得她和他中間的情誼在她心中已經全部消失了,他們回到了起點。而且她現在的笑容比那個時候多了坦蕩和無所謂,這無非是因為對于他們的關系她已經不再像最初那個時候抱有期待。
排練了一圈,他們的默契竟然沒有被磨損,這麽多年未見,卻仿佛只是別離了幾天,他的冷笑話被她一接,就能熱成全場都大笑的熱場笑話,張天後一時想不起來的表達,他能輕輕一句幫她帶起來,連導演都驚嘆:“喂,你們怎麽可以這麽契合,幹脆長期合作成為黃金搭檔好了!”
張天後笑:你們這個劇組目測也就導演最會說話了,不過你即使誇獎我美貌超過範冰冰,我也不會上當,因為我懶!
他們稍微一停,NIC就沖上來,大叫寶貝累不累,快點喝點水,給你毛巾擦擦汗!
看起來是個華人,情話卻說得這麽熱情奔放,全場也是醉了 。張天後說:“你再這麽伺候我,我真以為自己是範冰冰了。”
NIC說我就願意,我只為你。
全場腸胃同步感到不适。拍的時候,NIC就如同一個雕像一樣站在旁邊,就凝望着張天後,其他人于他而言都是草木,揮手間就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