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我聽說,他是你的仆人,對你忠心耿耿;我還聽說,他具有無所不知的奇特能力,不僅對航線和洋流了若指掌,還會分辨天底下任意一種香料,更在種植方面十分精通。”主教說,旁人無從分辨他的喜怒,“我曾經專門派人前去找他,結果你也知道了。”
“現在回答我,年輕人,你對這位曾經的仆人,到底有多少了解?”
阿加佩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他該說什麽呢?黑鴉又做了什麽呢?誠然,黑鴉曾經熱烈又深沉地愛着自己,可阿加佩也确實對他一無所知,那是個沒有過去,沒有記憶,連姓名都沒有的男人。在對方恢複記憶後,出于打心底裏的忌憚,直覺與本能般的恐懼,他與黑鴉就更少談論過去的事了,他只知道,既然黑鴉以前登上過白塔,那麽他的身份必定不會低微。
“他……是我以前的仆從。”阿加佩深吸一口氣,還是決定如實表述,“我不會說謊,也說不來謊,當時他遭受大難,失去全部的記憶,我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忍,就從一些水手那裏為他贖了身。而他名義上是我的仆人,實際上,我把他當成朋友看待,他也十分依賴我……”
主教不予置評,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不難看出,他是個十分聰明的人,對商業和航海,當然還有香料,都非常有自己的見地,哪怕他失去了記憶,這些知識都沒能被他遺忘。後來,他恢複了記憶,就……走了。”阿加佩說,“沒了,我對他的了解就這麽多。”
“就走了?”主教狐疑地問,“就走了是什麽意思,死了嗎?走了是死了的委婉說法嗎?”
阿加佩:“啊?不、不啊!就是,走了,離開了,坐船走了的意思!”
主教沉默半晌,冷哼出聲。
“果然,”他低聲說,“刻薄寡恩,一個标準的斯科特人。”
阿加佩愣在了原地。
他好像是幻聽了,又好像是大腦還在秋日清晨的寒氣裏打轉,沒有繞過彎兒來。他讷讷地問:“什麽……什麽斯科特人,您在說什麽啊?”
主教他擡起花白濃密的眉毛,瞅了阿加佩一眼。老人的眼眸依然銳利,卻沒有平常慣有的不耐煩,反倒有些別的東西,一些近乎于憐憫的東西。
“我們說的黑鴉,您昔日的仆人,朋友,是斯科特人。”他耐心地重複道,“我說的話千真萬确,對我而言,謊言也是不必要的僞飾,我沒有必要對您撒謊。事實如此,葡萄牙的巴爾達斯已經雇傭了他,您從前的朋友似乎執意要向摩鹿加報複,他正在掀起的狂潮,我毫不誇張地說,已經震動了整個地中海和歐羅巴大陸。”
“……他是斯科特人,想要報複摩鹿加!”阿加佩臉色慘白,聲音尖得像是鳴鳥。他沒有知覺,也沒有生氣地重複着主教的話,這一刻,他幾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下意識在提問,“可他為什麽要報複摩鹿加呢,您有什麽證據?”
“巴爾達斯已經承認了這個事實,任何關于‘千眼烏鴉’的情報,都提到了這點,即黑鴉是一名流亡在外的斯科特人。不過,這倒也有跡可循,那黑發黑眼,冷酷的個性,以及對香料的透徹了解,都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
“為了複仇,以及奪回自己曾經失去的地位與名譽,他視摩鹿加的現任實權者,獅心女士瑪麗·珍·斯科特為死敵,而摩鹿加也正在發起反擊。戰争席卷了十幾個國家和地區,這段時間,沒有哪片公海的海域可以置身事外。”
沉默片刻,主教沉思着道:“根據已知的消息,斯科特大公在兩年前死于重病,雖說傑拉德·斯科特早已在鬥争中落敗,被獅心女士囚|禁,但她的政權也不是十分穩固。反過來說,黑鴉很有可能是殘餘的舊黨,是的,這是很有道理的。他的稱謂,他的作風,乃至那股瘋狂的勁兒,都與曾經的摩鹿加掌權人十分接近,他應當是傑拉德·斯科特的親信……”
阿加佩的手臂已經在控制不住地發抖,實際上,他的嘴唇,他的肩膀,乃至他的全身,都在過度的震驚和茫然中顫抖,就像一個掉下冰窟的不幸者。
“您還好嗎?”主教皺起眉頭,“您怎麽啦,難道我這裏很冷嗎?”
“是……是的吧,也許吧。”阿加佩輕聲說,他的嘴唇也确實開始發紫了,“我……我好像是有點冷……”
“侍從!”主教立刻喊道,“扶他坐下,再端一杯熱茶,動作快點,你們這些蠢貨!”
阿加佩被七手八腳地攙扶到椅子上坐下,他蓋了毛毯,手裏也捧着杯熱茶,可那寒意是不能斷絕的,它不從外界傳遞過來,也要從心中源源不斷地湧現。
“我了解您這時的心情,”主教嘆了口氣,“您差點就成了故事裏的典範,那個農夫與蛇裏的農夫,那個漁夫和金魚裏的金魚。您的善心讓您收留了一位敵對家族的仇人,并且險些害了您自己的家庭。”
“但是,讓我們不要沉溺在過去的失誤裏,因為已經發生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沒法兒改變,我們應該看到當下和未來。畢竟,誰掌握了現在,誰就控制了将來,誰控制着将來,誰就能改變過去。這話我從未教導過任何人,連我的侄兒都沒有,他配不上這句話的分量,但我想,您應當是能夠的。”
可是,他的苦口婆心沒有收到回應,主教驚愕地發現,阿加佩神色恍惚,眼中已經出現了淚水的閃光。
“您這是做什麽的!”胡安·豐塞卡皺起濃眉,勃然變色,呵斥道,“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就哭哭啼啼,像根軟弱的草梗,您難道是塊沒有主見的奶油面包嗎?被風一吹就倒了,被火一燒就化了?這不是此處的精神,挺起您的脊梁!沒錯,人是有骨頭的,可我看您倒是少了這個!”
宮廷裏上上下下都說,主教聲色俱厲地吼叫起來,會叫獅子也吓得腳軟,可阿加佩仍然無動于衷,像是完全木了,癡了,只有悲戚的淚水在他的眼眶裏轉動。
難道這其中有什麽我也不知道的內幕,或者說,這個黑鴉帶給他的傷害要比想象中還深?
看見這樣的場景,胡安也猶豫不定了起來。末了,他還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沉聲道:“退下吧!回您自己的地方去,悲慘地舔傷去!以後幾天都不必再來了,我只希望您能記住職責,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與決心!”
阿加佩忘了自己是怎麽出門的了,他也不在意侍從們在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時的訝異表情,以及在他身後立刻展開的紛紛議論。因為胡安·豐塞卡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再沒有哪一個人,能在當下理解他的心情。
這一刻,黑鴉在恢複記憶之後對他的冷漠、鄙夷,還有那帶着譏諷的神情,一下全有了解釋:因為他是斯科特人,他知道自己全部的遭遇,全部的不幸與屈辱,這甚至可以說明,他同樣猜出了莉莉的真正身份。
就在今天前,他還在心底有過天真不實的奢望,可能他是在別的時候見過自己,可能他沒有出席那天的宴會,可能,可能……然而一切的幻想,都在今天被徹底打碎。
——“我是那座島的客人,我見過你。”
他的笑容多麽意味深長,含着多麽輕蔑,多麽戲谑的毒液啊!
阿加佩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還披着主教的毛毯,走在半路上,就已經把臉埋在掌心裏,痛徹心扉地哭了起來。他沒有發出聲音,也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只是踉踉跄跄地前進着,就像被一把尖刀插進了心口。
事實上,他此刻遭受的疼痛,遠比一把刀能帶來的傷害要更多。長久以來,黑鴉的存在慰藉着他,盡管他恢複記憶,又變成了個冷漠傲慢的人,阿加佩仍然存着厚望,想着他終有一天,還能重新拾起他們之間的聯系。因為在這個世上,他們有着相似的經歷,相通的痛苦,他安慰他,他也守護,并且深愛着他。兩個可以相互理解的人所能達成的友誼和真摯的聯系,就要比其他人來得更加深刻,更加牢不可破。
時至今日,阿加佩終于明白了真相,他終于明白了黑鴉的疏遠從何而來,黑鴉的鄙夷又從何而來。
——他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奴隸,是一個被當衆侵犯,被當衆侮辱的娼妓,他也看不起莉莉,因為她是一個奴隸的女兒,一個娼妓的女兒!
阿加佩嚎啕痛哭,他哭得渾身哆嗦,跌跌撞撞地摔進房門,絆得跪倒在地上。
“天主啊,您這是怎麽啦?”聽見動靜,赫蒂太太急忙奔出來,驚慌失措地抱住他,“出什麽事了,是不是莉莉小姐……可她剛剛才說要去花園裏逛逛呢!”
“黑鴉是斯科特人……”洶湧的淚水打濕了阿加佩的面頰,他哭得連話都很難說出來了,只倒在赫蒂太太的懷裏,像個重病垂死的人,“黑鴉是……他是斯科特人!”
一開始,赫蒂太太還困惑又焦急地張着嘴,皺着眉頭,思索着這沒頭沒腦的話是為了什麽,下一秒,她就反應過來了,完全領悟了這其中的意思。
她哆嗦了一下,紅潤的臉色即刻變得蒼白,痛惜又憐憫的淚花同樣浮現在她的眼眶裏。管家用沾着面粉的雙手摟住阿加佩,哽咽着喃喃:“噢,天上的聖母啊,天上的聖母啊,這實在是……”
“他走了,他知道了莉莉的身份,知道我是……知道我曾是什麽!”太多的眼淚刺痛着阿加佩的皮膚,令他的胸口也出現了尖銳的,持續的疼痛,就像有一根縫衣針插在心髒上面,以致每一次跳動,都會刺得更深更重,“他也認識傑拉德·斯科特……應該說,他就是他過去的親信,他甚至會幫他複仇……”
“我愛他,我像愛一位最親愛的朋友那樣愛他!可他看不起我,看不起莉莉,他、他永遠變不回去了,他是斯科特人,他是一個斯科特……”
似乎一切都在燃燒,一切都是灼熱的,暈眩的,阿加佩拼命試圖控制喉嚨深處噴湧的抽泣,可是他沒能成功,一次都沒能成功。
又或者他永遠都不會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