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一連四天,阿加佩紅腫着眼睛,把自己蜷縮在所有柔軟的毯子裏,直到縮得緊緊的,像織了一個大繭。
“我知道,我不該這麽孩子氣的,”他甕聲甕氣地說,“但我就是……”
“您就是個孩子,事實上,”赫蒂太太同情地說,“等您到了我這個年紀,再說老氣的話吧!”
他不願下床,更少見太陽,暖棚也全權交給兩位花匠打理。赫蒂太太一定要讓他保持健康,于是,她變着法兒地給他喂蘸滿蜜橄榄醬的面包,夾着熏火腿的煎蛋,又給他喝飄着棉花糖與肉桂粉的熱羊奶。
“吃了這個,再吃這個吧,先生。”好心的管家低聲說,“我向艾莉薩讨來了絕密的配方,她們都說,受了情傷的時候,就得吃這些。”
艾莉薩正是主教的私人廚娘,阿加佩有氣無力地反駁:“胡說八道,我這不是情傷。”
“唉喲!您就騙您自個兒吧。”赫蒂太太嘆了口氣,“但凡心裏頭受的傷,哪有不是情傷的?黑鴉是個不識好歹,忘恩負義的壞東西,傷透了您的心,這您總不能反駁我吧?”
這是真的,她說得完全沒錯。阿加佩呆呆地窩在床上,嘴角還沾着一點蜜橄榄醬,他心裏清楚一件事:自己此刻雙眼無神,衣衫不整,頭發油膩的模樣,肯定邋遢得要命。
他心裏還清楚另一件事:為着自己的緣故,主教這幾天的脾氣加倍暴躁,他吃飯的頻率從一天五頓提高到一天七頓,讓塞維利亞宮東角的廚房忙得連滾帶爬,被他痛罵的人同樣加倍變多。畢竟,計劃無端被擱置了好幾天,按照主教那種要把一切牢牢握在掌心裏的強硬性格,這一定比殺了他還難受。
然而在更深的心底,阿加佩深知,自己沒有力氣了。這幾天來,他哭得就像火山爆發,就像再沒有明天,也看不到未來了一樣。他不是要把黑鴉的行徑與當日的在島上的噩夢相比較,可事實擺在眼前——過去幾年,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更好的人,傑拉德的殘忍暴行同時被時間沖刷得模糊了許多,這便顯得他此時遭受的痛苦格外鮮明,一下就從心靈上擊垮了他。
斯科特,他咬緊牙關,覺得自己又要流淚了。
我這輩子就是跟斯科特人糾纏不清……
“敲敲,敲敲,莉莉向兔子洞傳話,”莉莉站在床邊,輕輕拍拍他的毛毯繭,“請問,我能進去嗎?”
“兔子洞”是他們常用的暗語,如果莉莉心情不好了,她就會鑽進屬于她的兔子洞,一般是床上靠着牆的一角,再用毛毯造一個窩,家裏人要找她說話,就要先禮貌且鄭重地問候“兔子小姐”,再敲敲這個窩的外殼。當然了,家裏的所有人都在她小小的童話王國裏占有一席之地,阿加佩是“兔子爸爸”,女管家是“鵝太太”,黑鴉的話,自然就是“烏鴉先生”了。
看起來,眼下他也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兔子洞。
阿加佩深吸一口氣,他急忙打開毛毯,讓女兒鑽進來。
“……是的!是的,快請進吧,兔子小姐。”
莉莉咯咯笑着往裏鑽,她像只熱乎乎的皮實小狗,一下就驅散了阿加佩身上的寒冷。
他忍不住緊緊地抱着女兒,将下巴抵在她蓬松的黑卷發上。
莉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壓低聲音,喊道:“爸爸。”
“嗯?”
“黑鴉叔叔是壞人嗎?”
阿加佩哽了一下,他跟着壓低聲音,回答道:“是啊,甜心,我不想這麽說,但他确實是一個……很不好的人。”
“為什麽呢?”莉莉問,“他沒有傷害我們,對我也很好。哦,不對,他要走的那個月,他對我很不好,他老是盯着我看,就像我盯着外面的小瓢蟲一樣。”
“不要抓小瓢蟲。”阿加佩嘆了口氣,“是的,是的,你說得對。盡管他還沒做出什麽有害于我們的舉動,可大人的世界就是這麽複雜。他……下次他再見到我們的時候,可能會傷害我們,可能不會,但無論如何,他已經不再是我們的朋友了。”
“永遠不再?”
“……可能就是永遠不再。”
“我不喜歡‘可能’,”莉莉噘嘴抱怨,“它給我的感覺不好。”
沉默蔓延了片刻,莉莉悄悄地問:“這就是說,我再也看不到烏鴉先生了嗎?”
阿加佩鼻子發酸,他抑制着不穩的呼吸聲,點點頭:“我……我很遺憾,親愛的,我想你說得沒錯。”
“噢,”莉莉輕聲說,“噢,好的。”
“沒關系,我會保護你的,甜心,你還有我,還有赫蒂太太。”阿加佩不想讓她消沉太久,再親了親她,“抛開那個壞蛋的‘可能’,你永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最重要的寶貝,這一點是絕對确定的,不是嗎?我不會讓任何人搶走你。”
“我也不會讓任何人搶走爸爸。”莉莉嘟哝道,“誰敢這麽做,我就要狠狠踹他的屁股。”
阿加佩笑了起來,這麽多天,這是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地露出笑臉。
“天啊,看在兔子洞的面子上,別那麽野蠻吧,”末了,他用自己的額頭碰碰莉莉的額頭,“這樣會吓壞別人的。”
是時候爬該起來了,他想,丁香很快就要移栽,人總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裏,這對理想并無益處,對未來更是一點用都沒有。要工作,要動起來,才能實現自己的目标,保護莉莉。
而這同樣是他和主教交換的條件之一。
“好!現在讓我們起床,兔子小姐。”擦着紅腫的眼皮,阿加佩微笑着說,“新的一天要開始了,我不能再垂頭喪氣下去了。”
随着他的行動,莉莉跟着舉起雙手,快活地大聲說道:“好的!”
·
一望無際的海面,浪花泛着碎雲般雪白的泡沫,數艘單桅的科格大船緩緩起伏,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個長圓的玻璃瓶,懷揣着許多不為人知的野望和夢想,漫無目的地漂泊在洋流中。
約翰擡起眼睛,昏暗的船艙中,他偷偷地望向前方,這隊人裏最領頭的位置,正坐着一個低着頭,正用小鑿刀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刻着什麽的黑發男人。
他高大得驚人,也消瘦得驚人,不知是不是狹小的船艙加深了這種反差,看到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陰沉不語的模樣,約翰下意識地想起了許多鄉野間的可怕傳說,想起了那些主婦用來吓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他就像午夜游蕩的林鬼,光露出一個背影,就能把整支軍隊吓得倉皇逃竄,哪怕跨越狄奧多西城牆那樣的天塹也在所不惜。
約翰是個細手細腳的小個子,出于男子漢的膽氣,他暗暗将自己同眼前這位“千眼烏鴉”對比了一番,但最終,他只能得出一個叫人沮喪的結論:要是動起真格,他只怕還沒出手,就已經害怕得跪在地上求饒了。
因此,他憤憤不平地安慰着自己,自己起碼有一張完好無損的臉,即使長時間的監牢使他的膚色變得黯淡蒼白,可這畢竟是一張好臉,路過集市,總不至于給吓得人暈倒過去。
不過,約翰悄悄端詳黑發男人的側面,假如沒有那些溝溝壑壑的駭人傷疤,他說不定還真是個美男子,一整個君士坦丁堡的少女婦人都會為他傾倒……可惜,世上總沒有這樣的好事,能叫一個毀容的人再度英俊起來。
想到這裏,他又沾沾自喜起來。
這時候,黑發男人忽然擡頭,用他那雙冰冷的,陰郁的眼睛與約翰對視。約翰渾身一顫,跟被火舌燎了一樣,驚得他差點滾到一邊。
“看什麽,孩子?”
他的聲音也如同從某種深邃的,幽暗的地方傳出來的,活像惡魔的低語。
船艙裏其餘的人都不敢說話,沉默仿佛死水,唯有約翰在這樣威脅般的詢問中發起抖來,結結巴巴地想了一個最值得人同情,最合理無害的回答:“我,我……想家。”
聽了他的回答,黑鴉的目光沒有變化,仍然是兩扇地獄的門戶,他說:“家,是啊,每個人都想家。如果能回家,叫我付出一切都可以……”
說到這,他又怨毒地笑起來了。
“你知道這趟的終點是哪裏,對嗎?”
約翰大着膽子回答:“沒錯,大人,我知道,我們都知道,是摩……”
“你的舌頭很多餘。”男人漠然道,“我可以幫你一勞永逸地擺脫這個煩惱,假設你允許的話?”
“……什麽!不、不,天主啊!請您饒恕我!”
約翰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實在痛恨自己過于旺盛的好奇心。
他們一行共有一百二十四個人,全都是犯了強|奸、殺人或者叛國之類死罪的犯人,重見天日的時候,就是丢掉腦袋的時候。但是,就在某一天的深夜,有道密令,或者暗旨,将他們從死牢中提出,一名魔鬼般形容可怖的男人出現在所有人面前,下令他們背熟二十四張細節地圖。
“四天時間,誰能記得滾瓜爛熟,誰就能跟我走,離開這裏,離開絞刑架,和你們的親友團聚。”
一開始,提出來的犯人共有五百多個,人人都懷着死裏逃生的慶幸暗自歡呼,會有人在每天的傍晚時分來檢查他們背誦的進度。不久之後,約翰就發現他的同伴在一個個減少,那些記性不好的,不夠随機應變的死囚,通常會在第二天清晨消失不見,徒留他們前一晚睡覺的被褥。
危機感迫使約翰拼命地默記地圖,幾乎在短短四天将它們磨穿。他努力表現出機靈和警敏,他知道,這是那些大人物所需要的通用品質。事實證明他成功了,他最終成為了這一百二十四個完成考驗的人之一,跟着這支遠征船隊,前往傳說中的香料天國,摩鹿加。
只可惜,他們并非去朝拜,更不是去觐見,而是懷揣着毀滅的火種,去點燃一場傾國的硝煙。
約翰想到這裏,不由嘆了一口氣。
到了現在,他想逃走都晚了,他的家人,他年邁的老娘……
有了他作為前車之鑒,一旁卻還有人不死心,想要與船隊的領袖打好關系,一個曾經犯下殺人與縱火大罪的重刑犯,忽然谄媚又故作驚奇地問:“大人,您在刻什麽呢?這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黑鴉一愣,船艙的窗口透過幾線零星雪亮的光,借着這光,他手上的小小木雕已經顯出了雛形,顯示出一對翅膀,以及圓頭圓腦的形狀。
重刑犯喜滋滋的,像是從側面窺見了魔鬼挨近紅塵俗世的一面,連忙再拍馬屁:“這是蜜蜂哩!這種小東西,春天可到處都是……”
千眼烏鴉臉色一變,像是剛醒過來一樣,手心一翻,就把這小小的,粗糙的工藝品捏了個粉碎:“不想死就閉嘴!”
這下,所有人都吓得縮緊了脖子,兩股戰戰,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了。
傑拉德一下一下地拍掉了手上的碎木屑,神色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