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我不應當去告解。
傑拉德如此心想,我不應當去,這是一個錯誤的決策,絕對錯誤的……
他咬緊牙關,淚水仍然止不住地流淌出來。傑拉德哽咽着,紛雜的幻覺又在他眼前顯現了:時而是自己昔日無限風光的模樣,時而是拿着刑具的摩鹿加獄卒,時而是阿加佩——雙眼藍如大海,牛乳般的肌膚上,覆蓋着淺淺的雀斑,他微笑,手指帶着黃油與蘋果的香氣。
看見過去的他,傑拉德便心中痛苦;看見獄卒,傑拉德便恨不得将他們生吞活剝;看見阿加佩,一切紛亂的嘈雜又都從心底驅散走了,在恍惚的放松裏,他的思緒和身體都輕飄飄的,仿佛能一下飛到雲端。
三種情緒來回變換,相互交錯,太激烈,太颠覆,也太混亂,他的心髒同樣時而砰砰狂跳,時而松緩得像一團棉花。傑拉德再也受不了這樣一會兒在天堂,一會兒下地獄的折磨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掙紮着坐起來,渾身抽搐,用力在床的堅固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撞着頭,指望外力的沖擊,能夠驅散此刻的幻象。劇烈的眩暈中,他似乎聽到了黑烏鴉的笑聲,粗粝喑啞,他譏諷,并且享受着他此刻經受的磨難。
哈,我感覺不到那痛苦了,哈哈哈!
傑拉德得意地笑了起來,他一直撞到前額青紫,舊的傷疤破裂,磕出新的血肉模糊的傷痕,直到他的大副和下屬都沖進來,在驚駭與戰栗中大喊大叫,拼命拉住他,抓着他的四肢才結束。但即便是幾個成年男人,也不能在這時候完全地按住他,于是外面又沖進來幾個孔武有力的水手,這才勉強控制了主人的行為。
這件事鬧得太大,畢竟,在一個人人都說主将瘋了的環境裏,做什麽事都是不能成功的。這導致巴爾達斯又專門來了一趟,他要看看這事的來龍去脈到底是什麽。
眼前的景象,令他打心底裏吃驚。
在來之前,他想過很多種可能,譬如看到一位被責任和仇恨心逼瘋了的統帥,一個被壓垮的狂人,或者這一切純粹是誇大了的謠言,畢竟迷信的水手就是容易一驚一乍……可他唯獨沒想過,千眼烏鴉已經成了這副模樣。
原本的傑拉德已經非常高大,但因為長期夢魇,夜驚和厭食的影響,他現在消瘦得駭人,連眼眶都深陷了下去,扭曲的傷疤遍布在蒼白的皮膚上,再加上黑得沒有一絲光彩的眉發,黑得幾乎能淬出火光的雙眸,張嘴時露出的森白牙齒——天父庇佑,他簡直就是活生生的魔鬼,一個行走在人間的噩夢實體。
巴爾達斯親眼所見,黑鴉不僅沒有瘋癫,反而十足冷靜、鎮定,一心一意地撲在船隊事務上,策劃着摩鹿加的颠覆與破滅。他不停地寫呀,算呀,同各方交流來往的信件堆滿了長桌;航海的地圖,各色各異的印章,用于交易的砝碼也淤到了地上。他的前額纏着染血的紗布,臉色也因為失血而黯淡,可他眼中那專注的惡火,足以陰燃着燒死所有人。
不難看出,一具病态的肉|體,正被傑拉德超人般的意志力無情拖拽着,在名為複仇的深淵中竭力攀爬,令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要深刻地醒悟到這一點:他絕不會白白地死去,絕不會白白地屈服。
這種扭曲的,不自然的生命力,已然令多年浴血的老将都毛骨悚然,感到一股流遍全身的寒意。巴爾達斯确信,并且深深質疑起了自己的決定——毫無疑問,他是與一個非人的生物做了交易。
即便他想要保障家族未來幾十年的繁盛,再為兒子的死報仇,可這仍然太過了,與魔鬼交易的人,真能得到好的下場嗎?
“黑鴉先生。”巴爾達斯皺起眉頭,盡量平靜地與他交流,“您看起來沒怎麽吃飯,更沒怎麽睡過覺。您上次休息是什麽時候?”
傑拉德頓了一下,慢慢擡起頭,一個眼神,已經令巴爾達斯難以直視地往後仰去。
“我不記得了。”傑拉德說,“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實際上,我認為健康才是第一位的,”巴爾達斯緩緩開口,“沒有健康的身體,您能支撐起一次遠征嗎?”
“我可以,而且我不會說它很困難。”傑拉德直起身體,冰冷的笑容出現在唇邊,“請不要懷疑我的能力和決心,無論如何,我總是能夠達成自己的目的。您認為我走在自毀的道路上,以為仇恨會把我的心智壓垮,哈!我不會說這是短淺之見,因為所有人都是這麽心想的。不過,我要告訴您的是,我專心致志地撲在這一件事上,正是要把我全部的思維和靈魂從另一件事上轉移開,讓我少受它的煎熬……您不用想那是什麽事!您只需要知道一點,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這就夠了。”
巴爾達斯啞口無言了片刻,面對這番強硬果決的說辭,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詞窮了。
“那麽,”他嘆了口氣,“您的計劃進行得如何?”
“看這裏,”傑拉德抽出一張航海地圖,上面用紅墨水畫了十幾條長短不一的線,“摩鹿加的香料流通路線,基本在這裏彙聚。其中最主要的幾條,一條通往勃艮第,一條通往那不勒斯,一條通往米蘭公國,一條通往塞維利亞,餘下的我不必再多贅述,相信您能看出它們的重要之處。”
“這些運輸通道漫長而險峻,沿途遍布流寇海盜、暗礁風暴,運輸的船隊平均花費四個月到一年多的時間,才能抵達目的地的港口。為了确保這些道路的平安通暢,摩鹿加必須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維護寶貴的航線。不算外交贈禮、派遣人手、物資消耗,光是一年的純資金開支,就要不下一百萬弗洛林。”
巴爾達斯聽得入了神,他連連颔首,眼見黑鴉對摩鹿加的機密事務如此信手拈來,這令他不由暗自咋舌,懷疑的揣測,更在心中升起。
“但正如世上的一切秩序,都是破壞容易,建設難。要切斷這些路線,”傑拉德抓過一些棋子,不慌不忙地陳列在地圖上,“只需要一些海盜,一些貪婪的行政長官、地方總督,一些心有不滿的導航員、等待嘩變的大副,還有被香料貿易壓榨着的當地人……然後,咔嚓!”
他盯着巴爾達斯的眼睛,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拟聲詞。
“不過,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們的時間不多。”傑拉德又低下頭,“摩鹿加不是任人宰割的幼獸,恰恰相反,它擁有的能量,完全能調動起任意一個強大的帝國為它發言。一旦開始行動,比雪片還多的外交辭令、指責抗議,還有制裁政策就會飛到您的國王的桌子上,到時候,您要如何應對呢?”
巴爾達斯沒有猶豫,就給出了他的回答:“我死了一個年少有為的兒子,國王曾看着他長大,王後也将他抱上過自己的裙擺,難道這份代價還不足以支撐我的行動?”
“很好,”傑拉德的笑容沒有絲毫溫度,“能讓您的家族再度繁榮昌盛,我想,您的兒子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也會覺得欣慰。”
他拿起一顆棋子,緩慢放置在地圖的一處角落。
“就讓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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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辛特拉宮正在采取行動!摩鹿加兩處的主要貿易路線遭到破壞,我們還在探查其中的原因……”
“各國大使現在都在問責這件事,他們代表自己的國王和女王,質問辛特拉宮為何要打破香料貿易的平衡,我想這是否說明戰争即将開啓?”
“我們的國王陛下已經開始急躁了,這不是一件小事……閣下,在這事的選擇上,斐迪南大公的态度比陛下還要激進,而首相的态度卻不好預測,議會每天都在為此争論不休。我恐怕陛下會很快傾向于支援摩鹿加,以此讨好那只母獅子。”
“您應該勸谏陛下!一旦我們倒向摩鹿加,不僅貿易局的利益會收到損害,與葡萄牙的結盟也會更加岌岌可危,盟約本就脆弱……”
源源不斷的信件與密函堆在胡安·豐塞卡的桌子上,主教面色陰沉,一言不發,任由顧問們激烈發言,像一群嘈雜的鳥雀。
等到争論的聲音逐漸熄滅,他摩挲着手上的紋章戒指,才慢慢地擡起頭來。
“巴爾達斯雇傭的那位斯科特家族的叛逃者,有誰找出他的身份了?”
“奇怪之處正在于此,無論是巴爾達斯還是摩鹿加,都對這類消息看得很緊。”顧問急忙回答,“老實說,我們的眼線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打探到這一張紙的內容……”
他不說話了,在他的視線裏,主教鐵鈎般的瘦長手指,正擺弄着桌上的金質小天平,将裏面的古金幣一枚枚碼好,整整齊齊地堆疊在一起。
“确實奇怪,”胡安的低語蒼老而疲憊,帶着一股寒意,“這世上竟有金錢辦不到的事情,這就讓我加倍覺得奇怪……”
顧問們全都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他放棄了天平,轉而抓起一張墨水冷卻的信箋,耐心地用火漆封好,在上面印了自己的私章。
然後,主教輕輕地吹了個呼哨,立刻就有一個身材矮小,比猴子還靈活的侍從,從桌邊的暗格下敏捷地鑽出來,像只忠誠的獵犬,趴在主人腳邊。
“把這封信送去給我們的國王,記住,要快。”
說完,他就低下頭,再沒有多看他的顧問們一眼。
“下去。”
顧問們膽戰心驚地離開了,但到了傍晚,主教凝視着夜色,派人叫來阿加佩,近幾個月來塞維利亞宮的風雲人物。
“這個名字,”他面對阿加佩,用一根手指按着紙面,朝對方推過去,“你對他知道多少?”
阿加佩不解地接過來,睫毛便不由一顫。
“……黑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