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傑拉德已經陷入了一種瘋魔的境地。
人一旦進到了某種妄想裏,将腦海裏的虛幻視作現實,那麽這個人有可能是詩人或哲人,也有可能是貧瘠的瘋子,他有可能狂野不堪地痛苦,也可能像豬一樣幸福。無論如何,一個人被幻覺困擾,不能專心致志地投身到現實生活中,這确實算不上是健康的人生态度,何況傑拉德遇到的情形是如此複雜——他的幻覺并不完全出自想象,而是昔日真實發生過的記憶,此刻全都一股腦地沖上來反噬他了。
阿加佩。
他将這個名字銜在雙唇間,咬緊牙關,用力咀嚼、思索它的魔力,他再怎麽不情願,也必須承認它帶來的安慰感,還有解脫感。待在阿加佩的房間裏,與他一起生活的時候,他還沒有太大的體會,可是一旦離開他身邊,傑拉德必須意識到,阿加佩代表的氣味,是如此奇特,如此令人……覺得安全。
他從小在摩鹿加長大,聞遍了世上所有名貴的香料,複雜稀奇的香水,但從沒有哪一種,能夠與阿加佩相比較。他的味道是黃油,甜蘋果與肉桂粉的味道,混合着若有若無的奶香,清淡的洗衣粉香,以及袖口澀鼻的墨水氣,是家的象征,代表了安全、溫暖與放松的概念。
“氣味可以傳達很多種信息,”他的母親輕聲說,經由漫長的時光磨損,傑拉德早已記不起她早亡的面容,唯有話語,清晰得還像發生在昨日,“它們能代表一個人的階級、身份、生活環境。要知道,人不光被外表定義,也被氣味定義。”
是的,他一直如此堅信,一個人身上的氣息決定了他們生活的等級。但是……但是天主啊,在一場噩夢過後,在一次驚厥的血腥閃回過後,他只想蜷縮在甜蘋果、黃油和墨水氣的香味裏呻|吟打滾,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顧。他知道這種念頭又愚蠢,又可悲,然而他根本不在乎,他早就瘋了,他瘋了嗎?是的,他真的瘋了,傑拉德·斯科特瘋了。
他正逐漸記起一切,實際上,他永遠不會忘記,在他的容貌被毀之後,珍·斯科特,還有選擇站在她那邊的斯科特人,曾經來看過他一次。
“傑拉德·斯科特?”她站在他面前,用象牙的折扇掩住口鼻,黃金的鞋尖沒有沾染一絲血腥污穢,“你說這是傑拉德·斯科特,我們曾經的大兄,家族的第一繼承人嗎?”
她的聲音因為驚訝而變尖,她身後也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難掩震驚地觀察着他,這個被鐵鏈捆住,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半跪在地下的男人。
“是的,”他聽見典獄長谄媚的聲音,“向您致敬,偉大的女士,能見證您的美麗,鄙人三生有幸。回答您的問題!毫無疑問,這個膽大包天的逆徒,就是傑拉德·斯科特,您的……兄長。”
漫長的錯愕和沉默,再開口時,珍·斯科特的狂笑幾乎掀翻了監獄的天頂。
她瘋狂的笑聲傳遍了高樓上下,她身後的斯科特人也開始笑,竊笑、嗤笑、大笑,猶如一群圍堵的食腐鬣狗。
“不敢相信!”珍·斯科特高聲說,透過被鮮血浸透的雙眼,傑拉德正死死盯着她,“我們的兄長,失去了最完美的容貌,最高貴的身份,這真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聖靈在上,為了這件好事,我真要赦免一批奴隸,不拿他們去喂獅子了!不過從這點上看,親愛的兄弟,瞧瞧你現在的樣子,連最低賤的奴隸都不如了,就算滾到街上去做乞丐,都不會有人正眼瞧你。告訴我,哥哥,你感覺如何?”
她身後的人群也發出起哄的譏笑聲,一潮蓋過一嘲,一浪高過一浪。
那時的傑拉德不能說話,口枷限制了他咆哮的聲音;逃出來的黑鴉不願說話,他陷在阿加佩的懷中低聲抽泣;現在的傑拉德無須說話,他陷在夢魇裏,心裏所想的,居然只有一件事。
——你想錯了,你們都想錯了!即便我容貌盡毀,成了奴隸,成了乞丐,成了最下賤、最卑微不過的人,仍然有人收留我,毫無芥蒂的稱我為最親愛的朋友!
這個事實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令他有了防身的盔甲,護身的武器,以此去回擊毀容的痛苦,被剝奪一切的憤懑,還有昔日珍·斯科特對他的瘋狂嘲笑。太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日子,他攥着一顆蘋果,不停聞它的香氣,一如那兩位被趕出伊甸園的可憐人,在手裏攥着自己唯一殘餘的慰籍。
那麽,另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又挂在了他眼前。
既然他已經在最癫狂的時刻,将阿加佩視作一個避風港,貪戀他的氣息,心髒也因為這種強烈的渴望而抽搐,那麽他曾經對阿加佩犯下的罪行,開過的那個殘忍玩笑,又算什麽?
“這個,我建議您去找一位神父,大人。”忠誠的大副不敢看他,事到如今,現在還有誰敢于直視黑鴉深陷的眼眶?那裏潛藏着地獄的大門,還有大門後全部的魔鬼,所有人都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
“如果您心裏真的有這種困擾,以及對贖罪的渴求……”
“贖罪,”傑拉德的嘴唇動了動,他摩挲着手中的蘋果,吸進它的香氣,“什麽贖罪?”
天可憐見,大副的魂兒都要吓掉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您有疑惑,不是嗎?因為您以前做了些有争議的事……”
“你的意思是告解。”傑拉德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好啊,那我就去告解吧。”
很快的,他就在城鎮裏找到了一間頗負盛名的教堂,并要求使用那裏的告解室。
“是您要求忏悔的嗎,我的兒子?”坐在室內,傑拉德無法看清神父的面容,自然,神父也不能看清他的,只有一只蒼老的手伸出來,允許他在告解前輕觸。
“是的……我的父親。”傑拉德慢慢地說。
“您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和我這樣的人面對面嗎?”
傑拉德可有可無地笑了下:“您是希望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按照天主的旨意,您當然應該不摻半點虛言地回答我,我的兒子。”
他低下頭,想了想。
“那麽,大約在九年前,我曾向紅衣主教希梅內斯·德·西斯內羅斯提出過請求,法座也慷慨地同意了,因此我并不是第一次向陌生人忏悔。這麽說可以嗎?”
對面寂靜了片刻,神父遮掩着自己失态的呼吸聲,清了清喉嚨。
“啊,我明白了,您繼續吧,假如我微弱的光輝能夠指引您,給予您啓示的話。”
“我是個有罪的人,”傑拉德直截了當地說,“我這一生犯過尤其多的罪,但與那些孱弱的人,意志不堅定的人恰恰相反,我不會在臨終前懊惱地傾訴,我是多麽罪大惡極,導致死後要下到煉獄——不!我從不後悔做出過那些決定,我的手上沾滿鮮血,也許我的心也是一片漆黑。無論如何,與我作對的人,只有服從和毀滅這兩種下場。”
神父默不作聲地聽着,僅是在胸前不停畫着十字。
“但是,”傑拉德低聲說,“但是……只有一件事,我不能,我想不通,它超出了我的大腦,我沒有任何頭緒,我不能……”
“那是什麽事呢,我的兒子?”
傑拉德的呼吸聲開始顫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鎮定下來,夢呓般開口道:“我有過一段關系。”
他點點頭:“一段關系,是的,一段關系。那時候我享有權勢,幾乎是全天下最富裕的人,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就在那時候,我遇到了他,他是個低微的奴隸,我為了找樂子,誘哄了他,欺騙了他的感情,讓他誤以為我愛上了他,而他也真的毫無保留地愛上了我。”
說到這裏,他奇怪地打了個寒顫,神父耐心地等候着,沒有催促他。
“……既然已經騙取到了他的信任和感情,我也就沒必要再裝下去了,我當衆揭穿了他最大的恥辱和秘密,同時……同時侵犯了他。”傑拉德說,“當時的我只是享受打碎某種東西的感覺,覺得這樣很有趣,就像我小時候砸碎家裏的寶石花瓶,現在砸碎的是一個愛我的人一樣。”
神父閉上眼睛,喃喃地說:“願天主保佑……”
“誰也沒想到,幾年後,我們之間的情勢完全颠倒了。”傑拉德笑了笑,“很奇怪,對不對?但再次遇到他的時候,我已經成了分文不值的奴隸,倍受酷刑,失去了全部的記憶,他則成了一位受人愛戴的體面人。我的容貌完全毀了,所以他沒有認出我來。他為我贖身,收留我,給了我一個家,看?他就是這麽一個不長記性的濫好人,被我毀了一次還不夠,又救了我第二次。”
神父沉默着,他知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總之,我們之間發生了很多事,但後來我恢複了記憶,沒有多少猶豫,就決定要離開他。”傑拉德說,不知為什麽,此刻他的四肢正在抖索,牙齒也在打戰,似乎已經冷得無法言說,“我……啊,滑稽的是,我無法忽視那些被殘害,被毀容的經歷,我時刻沉浸于狂怒、仇恨和羞恥當中,我恨我的仇敵,更恨我自己,恨得幾乎要死去了。但在一切的地獄裏,我發現,只要念起他的名字,我就會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溫暖和安慰。我……我貪戀他的氣息,更甚于賴以生存的水和空氣。
“我該怎麽辦呢,父親?我不能專心複仇,更不能就這麽轉頭回去找他,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做,我連自己是怎麽想的都理不清了,我好像是瘋了,哈哈!我應該是真的瘋了。作為旁觀者,如果你已經有了答案,就請你告訴我吧!我用一個瘋子的全部理智來懇求你啦。”
好半天過去,神父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的孩子,”他審慎地斟酌着措辭,“聽了你的告解,我相信天主會原諒您的。至于那位……仁慈的先生,我也相信,取得他的原諒,不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只有您自己,我的兒子,只有您自己不能原諒您自己。”
“我?”傑拉德冷漠地笑了起來,“我從不……”
“請聽我說,兒子,”神父搖了搖頭,“您虧欠他,您心中也知道這一點,他什麽都沒有對您做,而您卻如此殘忍地傷害了他,直到您和他的身份調換——我相信直到這時,您仍然在等待一件事,您在等待他的傷害,指望他像您一樣,在一個奴隸身上‘找樂子’。然而他卻沒有這麽做,他寬容地善待了您,把您當成自己的家人。這超出了您的認知,所以,您就困惑得要瘋了。”
“……我從不後悔。”
“是的,是的,您沒有後悔。”神父耐心地說,“但或許有一些可能,在您的內心深處,您要的不止是對方的原諒,您還渴望一類更深刻、更親密的關系,只是,您也知道,前往這種關系的道路,已經被您自己截斷了,您因此迷茫,因此痛苦。”
傑拉德怔怔地望着細密的窗格,他的雙眼完全發昏了,以至一個字都不能吐出。
“他是否終結了您認定的循環?那個‘強者會迫害弱者,奴隸主會砸碎奴隸’的循環?啊,顯而易見,您愛他,不是嗎?要知道,人總是會愛上自己不甚理解的事物,不甚理解的另一個靈魂……哪怕您不能明白什麽是愛,更不明白如何正确地愛一個人。
“聖靈保佑啊,哪怕是您這樣的忏悔者,心靈終究還是肉長的,也能滋生出人類的柔軟情感。”
傑拉德張了張嘴,他想要反駁,但他的心緒激蕩,心髒也劇烈跳動,母親冰冷的,若有所思的話語,猶如雷鼓,再度響徹他的耳畔。
“您是個遲鈍的人,傑拉德。別誤會,我所說的遲鈍,并不是指你蠢笨愚魯,在智力上有所缺陷,這種遲鈍恰恰指的是感情上的遲鈍。你做起事來兇猛又無情,不像一個人,倒像一股自然的災害力量,一場飓風,一場洪水,就仿佛當下有種超然的精神支配着你的身心,使你做出種種瘋狂的冷血之舉,做出只有古代君王才能達到的狂妄成就。直到超然的精神退去,人類的精神回歸,你才能醒悟到自己踐踏了什麽,犧牲了什麽,而到了這時,你才會感到姍姍來遲的懊悔——但事态實在已經到了無法彌補的程度了。”
“我希望您能克服這種遲鈍,起碼也得學着抛棄‘後悔’這種情感。否則,您這一生都注定被它毫不留情地毀滅,正如您毫不留情地毀滅您的敵人一樣。”
他忘了他是如何回到自己的房間的。
開悟來得确實太遲太遲,以致虛假的愛已經落幕了許多年,真正的愛才剛剛開始。他的真心摔在在一地燃燒的灰燼上,因而痛得無以複加。
不過,這是他親手點起來的火,所以他無處申冤,只有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