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說來實在可笑,在酒館對監工略施小懲之後,傑拉德在船員眼裏,簡直是不折不扣的惡魔,撒旦行走在人間的殘酷化身。但是在船工眼裏,他卻是貨真價實的救世主,除了性格陰郁了些,氣勢吓人了些,心腸是再好不過了。
傑拉德對外界的任何看法都視若無睹,他心中清楚,他誰也不為,只為了自己的臆想和心魔,為了能讓自己好受哪怕那麽一丁點兒。
半個月後,艦隊的所有船只竣工,他為摩鹿加安排的計劃,也修繕得幾乎完美。唯獨一點缺憾,就是他越發嚴重的健康問題。
——焦慮,以及強烈的幻覺一直困擾着他,讓他拒絕安睡,失去食欲,也讓他分不清那究竟是谵妄,還是過去發生在“黑鴉”身上的真實記憶。
阿加佩,阿加佩,阿加佩……在他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唯有這個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褐發藍眼的奴隸,他曾經玩弄又抛棄的游戲對象,他後裔的另一個父親,收留了他的心善傻子,倔強又愚蠢的怪人,阿加佩。
在傑拉德攤開地圖的時候,他就出現在窗邊,陽光将他的側臉曬得幾乎半透明。傑拉德聽見他含笑的聲音:“還在忙什麽?你快來看看莉莉,她要跑到泥巴堆裏去了!”
他這麽說着,傑拉德就真的聽到了屬于小女孩的清脆笑聲,好像窗外不再是肅殺的軍事港口,而變成了春光爛漫的花園似的,莉莉大聲叫道:“黑鴉叔叔!黑鴉叔叔!”
“聽到了?讓你出去陪她胡鬧呢。別聽這個小混蛋的擺布,再這樣下去,她真要無法無天啦!”
我什麽都沒聽見,我什麽都沒看見,傑拉德在心中說。
他面色漠然地轉開臉,用羽毛筆在地圖上劃出幾個圈。
“這裏,這兒,還有這裏……這裏,”他語氣平靜,對旁邊的幾名幕僚說道,“全都是我們能夠到的,摩鹿加最重要的商貿路線。要想削弱它的力量,這幾條線路非得破壞不可。 ”
幕僚們點頭稱是,恭敬地記下這些要點。他再擡頭看時,阿加佩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在傑拉德點亮燈火的時候,阿加佩就出現在前方的地毯上,像孩子一樣坐着。他手裏拿着本攤開的筆記,身邊是許多零散的植物模具。實際上,他的年齡也确實比孩子大不了多少。
“每年的八月和九月,是豆蔻的最佳種植時間,将種子放到濕潤的沙土中攪拌均勻……”阿加佩神采飛揚地贊嘆,“這都是怎麽發現的?我是說,這些詳盡的播種方法,能想出它的人絕對是天才!”
說着,他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傑拉德的方向,像是補救似的:“當然,我親愛的朋友,能把這些秘方一字不漏的背誦下來,你也是絕無僅有的天才,我就是這麽相信的。”
傑拉德不吭氣,只是定定地盯着他,指望用自己陰鸷駭人的目光吓退眼前的幻象,阿加佩卻像聽到了什麽誇大的贊美一樣,微微紅了臉頰,急忙辯解道:“我?我麽,我肯定不是了。和你看見的一個樣兒,我只不過用園藝的愛好,烹饪的愛好,來稍微彌補一下生活的空缺……唉,你知道的,人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啊。”
他仍然沒有開口,但阿加佩卻傾聽着什麽,點點頭,嘴角露出點苦笑:“是的,你說得一點兒不錯,莉莉是我的心肝。可是,我也不能把治愈痛苦的希望,一股腦地全寄托在她身上,她是我的女兒,是獨立的活人,不是什麽……什麽心靈的止痛藥之類的。我不能老是巴着她,利用她來忘記過去的悲慘經歷,那成什麽樣子了?我寧願她快快樂樂,沒有負擔地長大……”
注視着他,傑拉德忘記了當下的事,等到燈光越來越暗,直至“噗”地熄滅,他才如夢初醒,再用發抖的手去點燃燭火。
但當他快速擡頭時,阿加佩的身影又消失了。
在傑拉德深陷噩夢的時候,阿加佩偶爾也會出現那麽幾次。驚懼的幻覺中,傑拉德完全能感覺到他那雙柔軟的手,手指上帶着薄繭,手心微涼。
“怎麽啦?”阿加佩焦急地問,“我在樓上聽到了你的聲音,你又做噩夢了嗎?來,我扶你起來……”
傑拉德氣喘籲籲,汗流浃背,心髒也瘋狂跳動,失序地撞擊着胸膛,帶動得全身都在不規律的震顫。這感覺令人頭暈目眩,想吐都吐不出來。
這是夢魇後的常規待遇,他本來早該習慣的,然而,在聽到這個聲音,在幻覺裏接觸了那雙手之後,有那麽一剎那,眩暈和驚厥皆如潮水般退去——夜晚萬籁俱寂,整個世界真實而清晰,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呈現在傑拉德面前。
“喝點水,”阿加佩輕聲說,“沒事的,沒事了……”
他開始一下下地撫過傑拉德的後背,語氣舒緩而溫柔:“別喝得太急,怎麽樣,好點了嗎?啊,對了,你等等我。”
他起身離開了,也帶走了最後一點溫暖,傑拉德應該出聲的,他應該讓對方別走,應該去要求,去懇求,去祈求,但他木木地坐在床上,一聲不吭,猶如石像。
片刻後,阿加佩回來了,同時帶來了一陣虛幻的芬芳香氣。他端着一杯熱羊奶,裏頭加了蜂蜜,撒着厚厚的肉桂粉,還有一塊上下漂浮的,雲朵一樣的棉花糖。
“做噩夢就該喝它,”他微笑着說,“這個家的慣例,我可沒忘。”
傑拉德呆呆地望着他。
“好,”阿加佩坐在床邊,接着打開一本書,“那我接着上次的繼續念了?”
上次的什麽?傑拉德不知道,也不想開口出聲。他躺下了,像夢游一樣躺下了。
“……沐浴着草木的絲絲莖絡,頓時百花盛開,生機勃勃。西風輕吹留下清香縷縷,田野複蘇吐出芳草綠綠;碧藍的天空騰起一輪紅日,青春的太陽灑下萬道金輝……”
他用輕輕的,悅耳的聲音,讀起《坎特伯雷故事集》。傑拉德始終不發一語,但他最終奇跡般地睡着了,沒有噩夢,沒有夜驚,只有無盡的寧靜将他包圍。
在有限的時間內,午夜母親終于短暫地原諒了他,願意容他入懷。
等到白日燃起明亮的光輝,他沒有醒;黑夜重新到來,他沒有醒;第三天的傍晚,黃昏燒着血一般的顏色,傑拉德終于從這沉沉的一覺裏睡醒,同時感到腹中饑渴,猶如裏面藏着一個快要餓死的冤魂。
他放縱地吃了,放縱地喝了,他恢複精氣神,像一個重獲新生的人,再度踏上對摩鹿加的征程。
可是,人不是每次都能如此幸運,恰巧在大難當頭時獲得奇異的神啓。很快,噩夢和自厭、焦慮的情緒,又再度造訪他的神經,打破他平靜的生活,阿加佩的救贖幻影,終究無法每次都出現在他身邊。
——這就像永無止境的地獄,上一秒的安寧,只是為了襯托下一刻的狂躁和悲慘。
我要瘋了嗎?意識模糊的間隙,傑拉德恍惚地如此想道,莫非我已經瘋了嗎?
此時此刻,只有一腔複仇的業火充作他的脊梁骨,牢牢地支撐着他的事業與雄心。即便是最忠誠的下屬,也不敢與他的視線對上,他們都說,那兒死氣沉沉,藏着自毀的魔鬼,不是凡人該窺探的地方。
私下裏,所有人交頭接耳,談論着他的異常與可怕,那些從葡萄牙來的人員完全深信了千眼烏鴉任何傳說,事到如今,他們畏懼傑拉德,更甚于他們發誓要效忠的主人,巴爾達斯将軍。
于是,等到巴爾達斯來驗收計劃進度的時候,他看到的是傑拉德,也是一個眼眶深陷,瞳仁漆黑,身影瘦長的活鬼。
即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将,也不由為眼前這個可怕的人心悸了一下。巴爾達斯罕見地斟酌着用語,緩緩道:“黑鴉先生,別讓複仇的火焰如此急切地毀了你,沒有健康的身體,一切都是徒勞的。你吃過什麽東西了嗎?這兒的白葡萄酒雖然比不上在曼努埃爾陛下的宴席上喝到的珍品,但也頗負盛名,我真誠地向你推薦它。”
傑拉德并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
他的視線越過巴爾達斯,在他身後,阿加佩弓着半透明的背影,從爐膛裏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餡餅,蘋果沸騰的甜香,頓時霸占了整個房間。
“說真的,這次應該是最成功的一次!”他高興地笑着,“瞧,赫蒂太太,這是不是烤出你說的糖色了?”
“啊呀,真的哩,好先生!”女管家驚訝地高聲道,“您做這事可真有天分!”
莉莉踮着腳尖,在烘焙的,蘋果醬的香氣中四處亂跑,輕巧得像風中的小精靈。她想偷偷把手指蘸進甜蜜濃稠的糖漿裏,卻被燙到了,只好生氣地含着指尖。
阿加佩好氣又好笑,給她用涼水沖手,目光一轉,他也看見了他。
“你怎麽站在那兒,我親愛的朋友?”他揮揮手,“快來,嘗嘗這蘋果醬的餡餅,看它能不能為你打包票,說它是你吃過最出色的!”
傑拉德再也控制不住澎湃的心潮,他已經分不出自己是誰了,是傑拉德·斯科特,還是千眼的黑烏鴉?無論如何,他怔怔地,情難自禁地向前邁步。
不知什麽時候起,巴爾達斯早已離開,但他邁出的這一步,也驚擾了那天堂的幻象——阿加佩消失了,女管家抱着莉莉的身影消失了,蘋果的甜香同樣散得無影無蹤,這裏只有他,只有一個形銷骨立的可憐蟲。
傑拉德茫然地望着空房間,這一刻,難以言喻的挫敗感湧上心頭,繼而化作絕望的發洩。他咬緊牙關,也沒能抑制住發怒的咆哮,他就像災難的飓風,瘋狂地砸碎了描金的杯盤,砸毀了屋內的桌椅陳設。
遙遙聽見這不祥的動靜,大副沖進門口,以為又來了刺客。然而在一地狼藉裏,他只看到自己半跪在地上的主人——惶恐地佝偻着身軀,前額幾乎觸碰到了地毯。
“大人?”他小心翼翼地問,“您還好嗎?您需要什麽嗎?”
傑拉德深深地把臉埋進手心,渾身發抖,疲憊地呼吸。
“……餡餅。”他喃喃地說。
“什麽,大人?”
傑拉德削薄的嘴唇動了動,他從手指的縫隙中露出一只眼睛,低聲說:“我想要……蘋果餡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