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第一眼看見那個男人的時候,阿加佩着實吃了一驚。
他的身材應當十分高大——倘若他還能恢複的話。男人不僅枯瘦,身上也遍布拷打烙印的傷痕,那些創傷并未受過處理養護,以致結痂掉落之後,疤痕疙瘩就像一群凸起虬結的蛇,狂亂地在皮膚上扭動。
他的小腹同樣深深凹陷進去,僅靠一層薄薄的皮肉支撐起他的骨架。阿加佩看得出來,那是長時間的饑餓與缺水造成的結果,他曾經在島上看見奴隸主用這一招對付不聽話的奴隸。
“那是你們打出來的傷嗎?”他不忍地問年輕船員。
年輕船員急忙洗刷自己的清白:“哪能哩,我的好先生!我們把他撈上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副樣子啦!沒怎麽給他吃飯倒是真的,可他這麽大的個頭,在海上也養不起啊!”
“你們在海上待了多久?”阿加佩又問。
對方回答:“三個月,先生,這還算短的航程了!”
三個月,阿加佩不禁心生恻隐。如果這個人沒有強壯的身體做依靠,恐怕現在早成一具幹屍了。
他忍住不适,細細觀察面前的“貨物”。只見男人的脖子上捆着破舊的皮項圈,後頸拴着一根鐵鏈,叫賣的船員劈手一拽,他便被迫恍惚地擡起臉。
這下,阿加佩更是震驚。男人的整張臉都布滿了扭曲的刀痕與不知名的銳器劃傷,其中最長的一道,甚至從他左臉的太陽穴一直劈開到右臉的唇角,這徹底摧毀了他的容貌。當他無光的漆黑雙眼,穿過同樣濕漉髒污的黑發看向前方時,那模樣,簡直像極了透過深淵凝視人間的魔鬼。
那個瞬間,阿加佩心中生出了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這個可憐人,不會也是從島上逃出來的奴隸吧?
栓住他的船員還在滔滔不絕地向過往的行人吹噓他的貨物,一會說這個男人是遙遠東方放逐來此的異域王子,一會說這是鬥獸場上潛逃的常勝勇士……圍觀的人噓聲不斷,阿加佩打斷了他的話,詢問道:“如果我要買下他,需要多少錢?”
“最好是拿東西換,先生,”帶他來的船員急忙說,“您知道的,船舶居無定所——”
他用了一個稍顯文绉绉的詞,急忙咳了兩聲:“本地貨幣,在別的地方可能不太管用哩。”
阿加佩還在猶豫,他看見男人混濁的瞳孔,正渾渾噩噩地掃過熱哄哄的人群。
這個人就快要死了,或許在明天,或許在今晚。如果沒有人買下一個低賤的,毀容的奴隸,那麽他很快就會被抛棄。一塊重石頭,連着這具傷痕累累的骸骨一起,無邊的大海便是他最後的墳墓。
他下定了決心。
“……這個人我買了,給他喝點水,我去拿贖金。”
阿加佩再趕回來的時候,手裏只提了一個小小的麻布包。
“這是什麽,先生?”水手們好奇地圍攏上來,好奇心壓過了對無關緊要的奴隸的在意,他們只想知道,眼前的人願意用什麽東西做交換。
“雖然不是産自……摩鹿加,”阿加佩吸了一口氣,含混地掠過了這個名字,“但也是巴拉馬爾最負盛名的黑胡椒,重約七盎司。我知道有奴隸用胡椒自贖的先例,這個夠了嗎?”
長久且震驚的沉默,船員們面面相觑,無聲的交流正通過眼神傳遞,片刻後,才有一名領頭的水手鄭重點頭:“這就足夠了,并且大大超過我們應得的回報。”
“多謝您仁慈的好心腸,先生!”先前那名船員喊道,“願天主保佑您!”
阿加佩手中牽着一條細鐵鏈,他低頭看着那個男人,男人也睜着混茫的黑色瞳孔回看他,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好像給自己找了個麻煩事。
老艾登帶給他的香料已經被他趁機脫手了,留下的,就是這個渾身血污的男人。
現在該怎麽辦,把他帶回家嗎?
阿加佩試探着詢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虛弱地張了張皲裂灰白的嘴唇,透過他露出來的口腔,阿加佩駭然發現,因為長時間的缺水,他的舌頭已經完全腫脹了起來,甚至堵住了喉嚨。
他倒吸一口氣,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急忙請求年輕船員幫他把這個男人扛到家裏。等到船員将他放在門廳前時,這個男人已經全身高熱,完全不會動彈了,繞是如此,他依舊勉力睜開眼睛,透過腫成一條縫的眼皮固執地瞪視外界。
“恕我直言,好先生。”水手操着口音嚴重的方言說,“我們船長說過,這大個子實在很不一般,如果他傷好了,說不定會變成混世魔王一樣的人物哩,您的小樓幹淨得就像教堂,還是不要讓這樣的人糟蹋比較好。”
“謝謝您。“阿加佩搖搖頭,“我自有打算。”
他快步走到屋裏,在赫蒂的臂彎裏,莉莉正眨巴着期盼的大眼睛望着他。
“早上好,我的小百合花……”他忍不住親了親莉莉的鼻子,卻不忍心告訴她事實。
要怎麽說呢,你心軟的父親沒能給你買回甜美多汁的火梅,反而給你帶回來了一個又殘又可怕的毀容男人?
他示意赫蒂将莉莉帶到樓上,随後端着水杯出門,先喂那個男人喝水。
清水似乎喚回了對方的神志,他迫不及待地啜飲吞咽着杯子裏的液體,但這點水好像滴在火爐上的雨點,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喝了一杯,又喝一杯,阿加佩不能再讓他喝下去了,在海港城市生活的這幾年,他聽過許多海上航行的事跡,其中不乏人在流落荒島,渴到極點後遇上能夠飲用的溪水,活活把自己的肚皮撐破這種事。
他告訴赫蒂,這是自己從船員手上救下來的奴隸。管家雖然不是很贊成主人的做法,但還是快手快腳的準備了一桶用來洗漱的溫水。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坐在木桶裏,奴隸就開始糊裏糊塗地喝洗澡水,等到阿加佩發現的時候,水線已經下去了一小截,這讓他不得不用繃帶把奴隸的嘴巴暫時纏起來。
他們耗費了大量的肥皂和橘皮,第一桶混着紅與黑的混濁髒水,由他和赫蒂一同倒了出去,第二桶一樣不能幸免,等到第三桶洗完,他們合力将男人擡到浴巾裏裹着,再撂到赫蒂臨時收拾好的地鋪上。
做完這一切,兩人都累出了滿身的汗。
赫蒂上樓去照顧莉莉了,阿加佩就坐在沙發旁邊,他終于看清了這個男人的樣貌。
不知道是誰下此狠手,他的前胸後背都遍布烙印、割傷,還有鞭痕——那不是普通的皮鞭,阿加佩能夠辨別。這種皮肉撕裂,甚至連疤痕都猙獰可怕的傷口,一定是用數枝細藤擰成,不去棘刺,在熱油與冷水中過了無數次的殘酷刑具造成的。他臉上的傷痕更是蜷曲不堪,邊緣被海水長時間泡得發白,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痊愈的機會。
除了身上的傷,他的雙手也帶着灼燒的痕跡,像是他被迫抓了滿把赤紅的碳一樣,別說掌紋,連指紋都燒光了。
阿加佩不由憐憫地嘆了口氣。
抛開這些來看,男人的嘴唇削薄,鼻梁也足夠高挺,如果沒有毀容,一定是個英俊的人。雖然一開始,他的發色與瞳色令阿加佩心悸不已……可那個魔鬼占據着人間權力和財富的巅峰,又怎麽會淪落到如此下場?
男人的身體驀然彈動了一下,阿加佩急忙問:“你醒了?”
他勉強睜開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嗎?”
男人的嘴唇不住張合,恍惚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用嘶啞如砂石的聲音回答他:“我……我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