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線軸
第70章 線軸
宋觀玄扯了兩下風筝線, 仰頭雨燕紙鳶在蔚藍的空中起伏。
一陣勁風,細線吃力猛地帶過,在指間割出道長痕。
他飛快松手, 線軸滾動如輪。不過一會那只風筝線放完, 徹底飛到雲端裏不見蹤影。
宋觀玄呆呆看了會,藥棉遞到忽然面前。他順手接過按在指間,卻看見解天機的袍子一閃而過:“解大人?”
“高重璟說今天風大,小宋大人放風筝容易被線割傷,叫我來的時候捎帶這個。”解天機卷起袖子和宋觀玄一道坐在游廊檐下,将手裏的紙包塞進他懷裏:“又長一歲啦,小宋大人。”
宋觀玄解開紙包紅繩, 白玉如意墜子下壓着一本新書。挪開穗子一看, 小兔子種花。
“多謝解大人。”玉在手中緩緩升溫,他翻開書,扉頁寫着顧衍贈的字樣。宋觀玄臉上笑意蔓延,感嘆道:“小兔子都做了十來年活計了。”
解天機将書拿過去看了眼:“玉是我贈的,這書……哈哈哈,顧衍快送了你一整套了吧。”
解天機将書本翻得嘩嘩作響, 随口道:“這幾日太和殿為邝舒平和南方的事情焦頭爛額,顧衍在那邊議事幾個通晚, 今天在我那說胃疼蹭粥喝, 恐怕過不來。”
宋觀玄聞言,想起高重璟前日也勞累的模樣, 關心道:“顧少師還好嗎?他平常不輕易病痛的。”
解天機臉上的笑意斂了斂:“都是他以前在朝堂拼命時落下這舊毛病, 你別擔心。我聽說高重璟想得腦袋冒煙, 也在你這蹭藥喝呢。”
宋觀玄笑了兩聲:“腦袋冒煙, 像是不假。”
那天他問完高重璟偷親他的事情, 高重璟稀裏糊塗糊弄過去,走的時候一頭撞在門板上。
他眉眼彎彎:“豈止冒煙,差點撞個大包。”
解天機問道:“你最近恢複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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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但走不遠。”宋觀玄将手中線軸撥動,軸輪呼呼轉了兩圈:“夏季暖和,大概能恢複到去年模樣吧。”
解天機聞言眼眸彎彎,去年此時在會海樓,宋觀玄看着氣色不錯:“那就很好。”
宋觀玄沒說話,嚴回春的藥喝了一陣,那日吐血的虧空緩緩好起來了。只不過他偷偷少喝了一回,夜裏就被夢魇住。
如此算來,大概快要藥不離身。
能穩得住就好,宋觀玄看解天機似有話要說,問道:“解大人來是為了夏時的事情?”
解天機聞言沒有遮掩,從懷裏扯出一張單子:“前天陸安那邊的天象報過來,雨季提前豐水将至。若是決堤,定然讓周圍十四五個村鎮接連受災。”
宋觀玄面色微沉,陸安水利上輩子就有問題,設堰修渠之後好了許多。
他問道:“那邊在修渠擴道,沉積泥沙清走,河道寬深也未見奏效?”
“這事高重璟議過了,但暮春才開始動工,正是做了這些豐水成汛才能拖幾日。”解天機道:“顧衍回來說,現在再去引湖蓄水已經來不及。謀劃是明年的事,今年災亂要緊。”
宋觀玄記得從前玉虛觀派人去過陸安,下山治災損殒了幾個師兄。災後疫病饑荒卻逢陸安城內反亂,物資難運死傷無數。
這話暫且不能表露,天災尚且能擋,壞的是人禍。
他心思一轉,将這話說給解天機倒是方便:“陸安有劫,或許得備些藥物和糧草。那旁邊是哪裏地界,東西送到那邊,最好不要風吹草動才行。”
解天機一聽不是祈福這類事,明白宋觀玄這是要帶話給顧衍,說道:“陸安上邊是橫盧,橫盧地勢高,是産藥的地方。那裏現駐紀安斌,原來是邝舒平的老師。”
宋觀玄聽罷點頭,那麽邝舒平去是最好。顧衍累病,恐怕事情不像高重璟說得那樣輕巧。
他沉吟片刻道:“顧少師辛苦。”
解天機嘆了口氣:“顧衍拼命慣了,我帶話給他不要緊。說來今天邝舒平出城去,從東門走,古塔那邊能看見,你要不要去?”
邊說着已經起身帶着宋觀玄往側門去,宋觀玄看着候在門口的馬車,元福正站在車前。
高重璟都安排好了,哪能不去呢?
解天機送到車邊:“小宋大人,我就不去了。顧衍那毛病犯起來我怕他吐我花瓶裏,那可是手描金絲花瓶。”
宋觀玄将解天機面上的挂記收在眼中,點頭道:“解大人勞心了。”
“你就當我玩笑,他面薄你見着他別過問。”解天機擺擺手坐上馬車疾馳而去。
邝舒平從城東出門,東邊古塔九層高,剛好能看見出城闊道。
宋觀玄趴在欄杆上,勁風帶起他發間的束帶,發絲擦過高重璟衣袍。
重檐下,古樸塔樓沉的宋觀玄一身淺淡水色如同融進畫中。
高重璟勾了勾指間,發絲又從他手中繞了過去。
宋觀玄感到頭上一絲牽絆,不動聲色道:“出城到軍營今晚南下,月餘到陸安。七月豐水,時辰氣候只怕正撞上災情。”
“我和他說快挪營帳先到橫盧,與紀安斌先接頭更為妥當。”高重璟望着遠處:“時機若是得當,天災雖不可擋,但人禍卻能阻斷。”
宋觀玄聞言怔然,剛要點頭認可聽見塔裏響起腳步聲。
許生平依舊一身淡灰袍子,人顯得清瘦幾分,有些意外地看着兩人:“真巧,也來登塔?”
“許大人好些了?”
“背上的傷散了,剩下只需緩緩恢複,明日便能去禮部。”
“同邝舒平見過了?”
“沒有,見不到。”許生平走到兩人旁邊,憑欄望着出城的闊道:“在這裏送送他罷了。反正他這次啓程,許家的婚事像是擱下,我與他兩不相欠了。”
宋觀玄和高重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朝樓梯走去,将這位置留給了許生平。
許生平兩不相欠的話在他耳邊萦繞不散,有欠有還,這兩人好像過通透了似的。
他借着餘光去瞟高重璟,心想這若是上輩子,這怕是不好還。
宋觀玄心思晃晃腳下一空,還未摔下只覺得高重璟一手攬在他腰上将他帶起來。
檀香沁染,他驀地臉頰發熱,躲閃道:“沒踩穩,又有些得意忘形了。”
高重璟輕笑:“這摔下去,你那許大人見了可要吓出病來。”
宋觀玄扶着他走了兩步,隔出一點空隙:“什麽我那許大人。”
“你好點走吧。”高重璟沒看他。
宋觀玄臉上發熱直到上了馬車才消,窗外道路平闊,連車行都輕快起來。
“許大人這生清苦,我盡點同僚情分而已。”
高重璟默默:“同僚情分……”
“我這五殿下不高興?”
“不是。”高重璟握了握他的手,眼裏泛起笑意。東陵玉璧如今琢出輝光,他沉聲道:“我高興。”
宋觀玄嘶了一聲:“你捏着我傷口了。”
他中指節上一道細長紅痕,被這麽一捏又沁出細小血珠。
高重璟托着他手腕查看,身上掏出藥綿來替他将血珠擦去:“我算得真準。”
宋觀玄将藥綿搶了過來:“你随身帶着這個幹什麽?”
“我怕解天機擦不好。”
高重璟沒了藥綿,依舊托着宋觀玄的手腕。一節節指間細看過去,忽然發現食指上有一處紅點。
小小一點在白皙的皮膚上緋紅如血,他拿指腹按了按,問道:“上次放血傷的?”
宋觀玄沒留意,湊近确認一番:“外表愈合得過早,內裏像是消不掉了。”
高重璟由蹭了蹭,莫名其妙笑了下。
宋觀玄轉眼收手,眼裏閃過一絲狡黠:“聰敏之人這裏才有痣。”
話音剛落,車外傳來飛馳而過的馬蹄聲。
車簾被氣流掀起一瞬,宋觀玄似看見冠上紅纓朝着東門方向而去。
南方苦雨,這個夏天不會太平。
邝舒平此去是搏命,邝舒平不知,許生平也不知。
然而宋觀玄知道,高重璟也知道。
他忽然聽見高重璟說:“這命本該我去搏的。”
宋觀玄瞥了他一眼:“出了乾都還想領兵,你拿的造反的本子?”
這話僭越,也就宋觀玄說得。
他說完也默了很久,這條路确實是給高重璟鋪的。從前朝堂明面高重璟因高乾授意略勝一籌,去陸安這件事是宋觀玄給高歧奉破釜沉舟的建議。
但這計未成反倒因為水患損失慘重,如今想來陸安變動其實蹊跷。
高重璟道:“他最近在朝堂上這麽一參,許家邝家和二哥的關系混亂不清,樊交佟的武道卻又沒在他手上有起色。現在過去陸安,只怕樊貞要動他。”
馬車停下打斷了宋觀玄的沉思,他邊起身邊道:“所以樊家和高歧奉的這聯姻的時機才格外重要,早一分陸安擁兵自重不能撬動,晚一分……邝将軍生死難料,許大人也受不了。”
“你擔心這個?”高重璟跟着他下了馬車。
宋觀玄站在檐下朝門前海棠望了眼:“我病了這麽久,對生死沒輕重,許大人卻不是。”
高重璟離他一個臺階的距離,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音量道:“其實你最在乎生死了。”
這話敲在心上,宋觀玄倏地擡眼。高重璟恰巧籠在陽光中,似乎準備看他進門就走。
他沉吟片刻:“進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