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新枝
第71章 新枝
“小宋大人你怎麽知道我來找你說……”
孟知言一腳剛跨出門檻, 整個人卡在門下進退兩難。他手上抱着一叢茉莉,跟着僵在原處。
宋觀玄夾在兩人之間,孟知言一臉喜色沒來得及收斂, 凝固在臉上有幾分诙諧。宋觀玄朝他招手:“知言來了?”
孟知言緩緩挪出來, 和宋觀玄一道站在臺階上,綠葉枝子擋着半張臉:“我剛來,發現你沒在。”
下午還長,孟知言往陽光下一站像是書院逃學出來的似的。
“出去碰見高重璟,一塊帶回來了。”宋觀玄朝臺階下點了點。
高重璟一腳跨在臺階上,也愣在一個起跑的姿勢上。看見宋觀玄點過來,他腳縮回去, 朝孟知言微微颔首。
“小宋大人吃飯了嗎?”孟知言腦袋冒出來:“這花稀奇沒見過, 清香襲人又可愛乖巧。想起今天是你生辰,就搬來送你一盆”
宋觀玄下意識蹙起眉頭:“你這茉莉哪來的?”
孟知言臉埋進花枝裏聞了聞:“茉莉?你認識這花?這花好嗎?我看長明書院今日到了一排,就買了一盆……”
宋觀玄聽了,叫住門前馬車: “多謝美意,還是還給書院吧。今夏茉莉似乎進貢所得,不要拿錯才好。”
說罷他又覺得這樣似乎讓孟知言一片心意落空, 于是緩聲道:“我同你一起去。”
高重璟二話沒說轉身上了馬車,沒一會宋觀玄和孟知言也擠進來。
小盆茉莉放在正中間, 随着行車搖出清香。
高重璟坐在車內心思百轉, 被宋觀玄那話吊着,不知要和他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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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斷朝車窗外望去, 聽見叫賣也覺得擾亂心境。只想着趕快到了書院, 将孟知言扔下最好。
生辰這天宋觀玄似乎只對風筝這一件事上心, 一捆線放完, 看着風筝飛遠就不再說話。去年小聚他似乎頗耗心神, 散了後也莫名病恹恹的。
高重璟猜他更想一個人呆着,今年白天見過送了風筝也沒久留。如今宋觀玄有話要說,便是抓撓般的想聽。
宋觀玄就坐在他旁邊,衣擺水紋似的在腳邊晃蕩。高重璟回憶起自己剛才說了什麽,他說宋觀玄最在乎生死了。
這話到底紮不紮人他心裏沒底,猶豫地盯着那片衣擺在車裏煎熬。
宋觀玄望着茉莉出神,這花自西傳入東陵後茉莉在東南地方培植多年。他上輩子聽宮人說過,乾都街道上引進茉莉,整個夏季天香沁人。
他于深宮牢籠中沒法得見這樣的景象,只敢想像街道上花開的喜人景色。
此時微風帶起車簾,将香氣在他面前散了散,今日竟然離得這樣近。
高重璟見宋觀玄盯着茉莉,眼神裏分明是想留下。茉莉培植其實不錯,再有三五年乾都也能引過來養上一片。
他記得自己批過這個折子,或許也無需等太久。這幾年若是養得好,送到皇宮的花房裏做夏季花卉倒不是難事。
只是不知道宋觀玄現在想要這花,是不是因為自己說的話太過難聽。
兩人各懷心思,轉眼馬車停在書院前。
孟知言抱着花盆,沒騰出來手敲門。高重璟直接站在牆邊,似乎不打算進去。
宋觀玄想了片刻,叩響門環。剛要開口,只見開門的正是王述懷。
“啊。”他想的話沒接上,王述懷背着手站在門口,不似要出門,好像只是恰巧在門口經過:“我,我剛剛去城東登塔,說起先生來。高重璟說想來見見您,看您吃飯了沒有。”
高重璟莫名站得筆直,與孟知言對視一眼,貼緊牆壁沒有動作。
王述懷促狹地看着宋觀玄:“就是他拿了我一盆茉莉?”
茉莉枝子從門邊支出來,在宋觀玄袖子上撓了下。
宋觀玄呆呆地看着王述懷,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也……”
王述懷道:“孟知言,滾進來。”
孟知言從牆壁上一溜,閃身進了書院。
王述懷将那盆茉莉從孟知言手上接過來,塞進宋觀玄懷裏:“茉莉清香,宜暑宜寒是長久之花。年年歲歲雖不易,終有柳暗花明時。聽說你今天生辰,作為祝賀送你了。”
“啊,多謝,多謝。”宋觀玄突然摸不清頭腦,只是看着王述懷叫孟知言滾去看書。
王述懷再轉過頭來,眼裏多了一絲和藹:“城東登塔耗費心力,你保重。”
宋觀玄眨了眨眼睛:“還沒謝那日先生送藥來……”
王述懷卻不再提這件事,朝着門外說道:“飯就不吃了,替我謝過高重璟吧。今日書沒寫完,明天再寫就是。外牆沒灑掃,全是灰。”
高重璟聞言冒出來,袖子上果然兩道灰痕,拱手道:“先生。”
王述懷點了下頭,把門吱呀一聲合上。
宋觀玄呆在原地,心想高重璟身上到底是哪點氣質,讓人人和他相處過之後都會有對他直呼其名的親近。
正想着,袖子被扯了扯。
他看見高重璟正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哪日病的,我怎麽不知道送藥的事?”
宋觀玄抱着茉莉登上馬車:“下雨那日,是解天機托的,固本培元而已,其實我也用不上。”
他上了車埋在茉莉的香氣裏,清香比曾經自己所幻想的更加怡人。
沒一會高重璟也上車,在他身邊坐下。
車子朝留園搖動而去。
狹小的空間裏,只剩下他和高重璟。
“宋觀玄,生辰吉樂。”高重璟又說了遍。
“今早已經聽過了。”宋觀玄輕聲應道。
從前所想不同于今日所得,這盆茉莉來得應景。宋觀玄身邊是高重璟,他常年帶着溫熱的氣息,似乎催得這香氣更加濃郁。
“高重璟。”宋觀玄猶豫再三,這話他本可以輕易說出口的。本來也只是順應天命的事情,高重璟也好誰也好,想要喜歡就受着的莫名其妙的事情。
可是話到嘴邊,他忽而鄭重起來。
高重璟坐在他身邊,默默等着。
他的無聲,想要一個回應,便不允許宋觀玄再吊着這一絲情意。宋觀玄慎之又慎,終究說服自己應承情意的答複也是必要。
“我不知生死輕重,許是因為天命乾都,我并不覺得我會死。”宋觀玄啓唇接着高重璟之前的話。
從未有人同他說過他最在乎生死這樣的事情,宋觀玄現在想來,高重璟許是真的難得之人。
高重璟聽見宋觀玄說覺得他自己不會死,忽然複雜起來。前些日子衛南說了那些話給他聽,許是将他所信全然擊碎。高重璟仿佛被人揪緊心髒,安慰道:“你天生氣運定是……”
“我覺得世上沒有天生。”宋觀玄搖頭打斷他:“若是天生,我便可選天命,豈不是垂手給誰,誰便是一國君主。”
這話僭越,宋觀玄卻毫無遮掩。
高重璟啞然,心中震動自前世搖來:“你曾覺得……你伸手可選天命?”
宋觀玄眼神閃了閃,望向窗外暮色。他扪心自問,這輩子再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如此說來,并不算是在騙他,于是搖頭道:“未曾。”
車內忽然寂靜。
宋觀玄有些抱不起這花盆,随手放在腳邊。
高重璟猶疑着問道:“……你覺得天生這太子之位是我的?”
宋觀玄愣了愣,低頭看着花枝似乎在斟酌,緩緩道:“不是。”
這更為僭越的話在馬車裏低沉地傳開,空氣凝滞一瞬。
高重璟眸光猛地暗了下去,卻聽見宋觀玄輕緩綿長的聲音。
“事在需人為,無論命數幾何,觀玄盡力。”
随後他又聽見宋觀玄說:“我也一樣,喜歡你的。”
宋觀玄坐在馬車裏,有些後悔這話挑了這麽個地方說。如今逃無可逃退無可退,只覺得面上灼熱至耳根。
高重璟心中一下被欣喜填滿,他不敢想這話由宋觀玄說給他聽,不自覺握緊了宋觀玄的手。
宋觀玄的喜歡,不僅在天命乾都,而在盡力而為不問命數。
這話如同月輝映玉,剔透而綿長。高重璟欣喜滿溢的盡頭,忽然湧出一絲微妙的錯位。
他自己卻不是這樣的,在他藏進心裏的深處,始終記着上輩子的舊事。
而眼前的宋觀玄,卻是這樣純粹的回應。
高重璟手上的力道松了松,驀地空落下來。兩世在他身上,如何能觸碰純粹的宋觀玄?
正想着,忽然發現宋觀玄正看着他。宋觀玄臉上泛着薄紅,眸中卻是一片清澈。
高重璟鬼使神差地将松開的手再次握住,觸手微涼,他喉頭動了動:“你喜歡這花?”
宋觀玄似不解他為什麽這麽問,但緩緩揚起嘴角:“夏季怡人,一片心意。”
“好花。”高重璟想着,他說喜歡,明天再找些來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