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晚燈
第67章 晚燈
車停片刻, 宋觀玄靠着角落沒有動作。
四下寂靜無聲,高重璟也沒動。
“許生平像是不會死了。”
宋觀玄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
高重璟理了理褶皺的下擺:“嚴回春說你的藥起了大作用,這口氣吊住了, 恢複得也很好。”
“嗯。”
話音落下, 又是半晌無言。
外頭的暮光暗淡了些,隐約聽見有倦鳥歸林的振翅聲。
“他不想死,這人就好活了。”宋觀玄望着自己掌心,淡淡道。
高重璟微微轉頭看向他的側顏,如同昏黃暮光落在薄瓷上,明暗間透出一絲垂憐。
他憐許生平,就如同憐他自己。
高重璟心裏想着, 若有幾分憐惜, 宋觀玄便也好活了。
宋觀玄想得入神,掌心被人一握,偏頭看去自然是高重璟:“你也為許大人高興?”
“你的心思沒白費,我自然高興。”高重璟說得明明白白,微微加重力道捏了捏他的手:“許大人也算棟梁一位,損失了豈不可惜。”
“兩位, 許大人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們繞着我家院子一圈又一圈, 我快要被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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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傳來解天機的聲音, 高重璟探頭出去一看。
外頭天暗,解天機舉着燈籠看着像是氣急敗壞。
“解大人?”
“下來小聚啊, 吃飯了嗎?”解天機直跺腳, 做着口型問要不要請嚴太醫來。
高重璟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轉身問宋觀玄:“去嗎?”
宋觀玄想了想:“去吧, 留園也沒備飯菜。”
解天機府上按的是八卦位置, 左右規整,就連吃飯的廳裏擺放也頗為講究。
留園雖不這樣,高重璟卻也若有似無地感覺到過這講究。随便動一樣東西都會覺得奇怪,他總是靠這個判斷宋觀玄是不是夜裏又病過。
此時屋裏只有一處亂的地方,便是孟知言的那一摞廢稿,以及桌邊坐着的顧衍。
“你論得這樣急,上來就分成正反兩面,平白無故便少了看下去的心思知道嗎?”顧衍手上捏着現寫的,眉頭緊鎖。
“诶?小宋大人。”孟知言聽見聲音,擡頭看見是宋觀玄,即刻上前道:“你好點沒有,知言擔心啊。”
宋觀玄聞言淺笑:“你還是擔心擔心那論書吧,吃飯了沒有?”
孟知言面上一喜:“沒呢,小宋大人一塊?”
顧衍站起來,将桌上的紙收羅了一股腦塞進架格,看得解天機眉頭不解。
燈罩籠上燭臺,泛出點點暖黃光暈。
窗格支着窗頁,晚風繞進來。三五小菜,一盆清粥。
顧衍垂眸:“粥這麽大一盆,我又欠你錢了?”
解天機擺了碗筷:“愛喝不喝,你以為是白米?這山藥粥我從早熬的,給小宋大人喝了養胃暖身。”
碗筷碰撞透出幾絲煙火,宋觀玄埋在燈光裏瞧着,手上的碗也暖起來。
他嘗得出一點點山藥味道,心裏升起一股滿足。本以為藥苦得食之無味,如今看還是有些驚喜的。
高重璟微微側目,宋觀玄捧着碗笑什麽?
上次見這笑,還是小時候在他宮裏喝粥的那次。高重璟也盛了一碗,一樣嘗不出什麽分別。普通的粥,不如宮裏精細,軟軟綿綿倒是很好入口。
孟知言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伸手接過解天機遞過來的粥碗:“我喝,我喝,解大人的粥最好喝了。”
宋觀玄透過碗沿,瞧着顧衍的手落空一瞬。顧衍吃癟可是少見,他藏在熱氣裏偷笑。
解天機手上動作緩了緩,暼見宋觀玄偷着樂,心裏放下幾分。吐血的事情他知道,總擔心宋觀玄熬不過。如今也算放心下來,手裏的粥盛了一大碗,擺在顧衍面前:“吃吧,別又夜裏胃疼來找我麻煩。”
高重璟也埋在粥碗裏:“顧少師這模樣真少見。”
宋觀玄擠過去:“你可小點聲吧。”
碗沿溫溫熱熱,燈火也溫溫熱熱。
孟知言筷子不停,埋在碗裏道:“葉海心的事情你們知道嗎?”
聞言,解天機和顧衍的實現都聚了過去。
解天機接下話頭:“聽葉家說是不準備考舉了,他從小只善算術,說來晚幾日入朝堂倒是好事。”
宋觀玄心思一轉,葉海心這名字他沒在朝堂裏見
過,上輩子是不認識的。這一世在崇賢館裏才有幾分相近的機會,他算術好得驚人,偶爾兩人論一論。
既然不考舉,怕是準備出乾都去。
宋觀玄心裏升起一點點離愁,怪得很,還以為崇賢館的人都不會走呢。
“幾時準備出乾都去?”
他這話音一落,解天機和顧衍又齊整地望了過來。兩人神色斟酌,只怕離別觸人傷心。
孟知言道:“這月裏吧,他想出去見見山河世面,又說瞧了書,書裏美人沒見過實在可惜。”
宋觀玄想起葉海心也是鴻胪寺卿的嫡子,在鴻胪寺開闊的眼界,終究是不能困在乾都裏。
山河世面,說來兩輩子他也沒瞧過太多。
宋觀玄盯着碗裏的粥,笑道:“未嘗不是好事,鴻胪寺卿之子出門去,路上富庶也有人照應,想來會逛得舒心。”
孟知言點頭:“他是好了,現在就我一人準備考舉了。”
高重璟和宋觀玄一同擡頭,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原來話頭在這。
趁着這話落下,宋觀玄順手放了碗筷。高重璟瞧他碗裏粥還剩了小半碗,不知想點什麽辦法再哄他吃點才好。
目光灼灼盯着他的碗沿,宋觀玄朝高重璟望去,像是怕什麽似的,磨磨蹭蹭又将碗端起來。
高重璟目光沒來得及收回去,這是在怕什麽?
宋觀玄含着勺子,還是吃了吧,一會衆目睽睽之下端起碗來喂他怎麽了得。
菜過五味,外頭又靜了些。潺潺流水繞過庭院,月光順着水聲鋪了進來。
解天機目光轉了一圈,猛然想到:“過幾日小宋大人生辰,有什麽打算?”
宋觀玄一口粥塞在嘴裏,只當自己吃得忙碌回不了話。心裏想着這十六的生辰還是不過為好,病得他現在想起還覺得後怕。
高重璟接過話頭:“嚴太醫說須得靜養半月,生辰怕是不好操辦。”
解天機聞言即刻止住話頭,眉目柔和地說道:“休養要緊,監天司的事情我都接着了,你只管歇着就好。你那崇賢館的課業,我看顧衍回家從你那也順路,送過去瞧瞧就是。”
宋觀玄鼓着腮幫子點點頭,半天才咽下去道:“解司承費心了。”
餐食就簡,吃完飯解天機送了送宋觀玄出門,順手把顧衍和孟知言也趕了出去。
三人看着顧衍送孟知言回去,解天機道:“你休養便放心休養,監天司若真有事我不會瞞你,總有要你一塊定奪的時候。”
宋觀玄朝解天機點點頭:“解司承心意我明白。”
高重璟聞言微微一愣,解天機話裏有話提點着他。他恍然想起今天和宋觀玄說邝家的事情,宋觀玄臉上似有些疏離。高重璟原本以為宋觀玄是不喜邝舒平作為,現在想來,宋觀玄是覺得自己或許無足輕重了?
他扶着宋觀玄上了馬車,兩人車內一陣無話。
宋觀玄心裏一時無事可想,腦中空空地靠在角落發呆。回味着解天機的手藝,覺得這粥實在好吃。
高重璟瞧着他眼中空茫,想來這事或許做得不夠妥帖。可現在開口又實在突兀,宋觀玄身承氣運不可能與乾都無關。只是這氣運之說高重璟不看重,于宋觀玄更是如同牢籠,現在提起來恐怕讓人難過。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解天機居然會熬粥。”宋觀玄笑了笑:“西市裏的傳聞,乾都解家小公子可是五谷不分的纨绔。”
高重璟從記憶裏翻出點解天機的舊事來:“聽說顧衍以前在太學裏讀書時,解天機就天天去學堂門口擺攤算命擾他讀書的心思。”
這事宋觀玄也知道,聽來依舊覺得好笑,目光渺遠地看着車簾之外:“解天機單論祀學一門,按他家祖輩傳下,應當是乾都無人能出其右。只是其餘學問,想來不放在眼裏。”
“監天司和崇賢館在朝堂上也沒什麽交集。”高重璟兩手收進袖籠,故作不解:“不知他倆怎麽這麽多年至交的。”
“又不是只有朝堂可用,人才能長久……”
宋觀玄頓住,挪着目光偏向高重璟。這人神色如常不像刻意為之,話卻說進了他心裏。
他默默在心中一哂,自己也有一日能說出人不是可用才能長久這樣的話來。既讓人為葉海心的分別而傷感,又讓人為許生平的暗求不得而費心。
他心裏好像生出點什麽不一樣的東西,想起這兩人的臉,不再僅僅浮現出對方生卒年月,官職幾何了。
宋觀玄微微揚起嘴角,馬車停在留園門口。
他下車去,高重璟也跟了下來。
“你不回宮去,跟着我下來做什麽?”
高重璟瞧着宋觀玄眉目間透着些離愁,站在門口沒動身。
“邝舒平要走,葉海心也要走。”高重璟道:“你也要我回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