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玉虛觀
第23章 玉虛觀
再啓程,宋觀玄依舊恹恹每日在車上昏睡。
高重璟也沒再過問宋觀玄的謹小慎微,只是偶爾想着辦法哄騙宋觀玄吃點東西。
行程再未離開官道,只在驿站歇息飲食。一路通行,竟然比預計的日子快了兩日。
玉虛觀下着大雪,比乾都還要冷一些。
車隊停在風雪中,踏出漆黑的印記。
王若谷晨間騎馬去附近道場,估摸着要比馬車早些回到玉虛觀。
最後這程兩人沒再同乘,高重璟撩開車簾,雪片飄進來。
宋觀玄已經候在車外,蔚藍道袍落着白雪。
他站在迷蒙的大雪裏,仰頭看着通往玉虛觀的長階覆着厚厚積雪。
看來王若谷在道場被絆住,玉虛觀沒有收到消息,也無人相迎。
高重璟還在車內,按照禮制是要掃雪迎接直至玉虛觀前。
元福看着山道犯難,又看了眼宋觀玄。
此事不是無可解,宋觀玄朝着元福點點頭,投去讓他安心的眼神。
他上前兩步于高重璟的車駕前躬身一拜:“玉虛觀宋觀玄恭迎五殿下。”
高重璟在車內聽得一愣,宋觀玄從前最多迎到道觀門口,從來不見他親自下山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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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車簾後探出身子來,猶豫地伸手搭着宋觀玄下了馬車。
那套銀線鶴羽的道袍在風雪中道韻非常,只是實在單薄了些。高重璟瞧着宋觀玄凍紅的鼻尖,他這是準備親自送到道觀前。
高重璟仰頭望去,少說兩千來個階梯。這樣大的雪玉虛觀不迎,宋觀玄親自來迎确實顯得更為重視。
沉重繁複的皇子的服制襯得眼如曜石,站在雪地裏起了些肅穆的意味。
宋觀玄一手持巾幡,松開高重璟微微颔首道:“請吧。”
手中的長幡獵獵作響,宋觀玄腳步極輕,鞋面沾濕,走得卻十分穩重。
高重璟踩在宋觀玄走好的雪坑裏,鞋面都未曾沾濕一點。
他小聲道:“這裏又沒人看到,你不必為我開路了。”
宋觀玄回身答話,衣袍逆風而起:“你先五殿下,再是高重璟,玉虛觀要是受罰了怎麽辦?”
高重璟仰頭瞧着宋觀玄,心裏念叨一邊先是五殿下,再是高重璟,莫名笑了下。
他說話都喝了一嘴冷風,這還是宋觀玄擋在了他前面。他看着宋觀玄持重的模樣,莫不是吃了什麽猛藥在強撐?
宋觀玄覺得背上目光灼熱,卻沒再停下來,輕緩的聲音落在高重璟頭頂,似乎将他看穿:“我好得很,不會拿自己身子玩笑。你要是走快些,我就少受點凍了,五殿下。”
高重璟抿着嘴再不說話了,一路走到玉虛觀門口,依舊清冷得很。
道觀門口只有兩個掃雪的道童,疏懶地揮着掃帚。
見到宋觀玄,道童微微一禮:“這位師兄好,今日道觀謝客。”
宋觀玄恍然,顧此失彼來得太快,這下馬威是已然不将自己放在眼裏。
元福一揮浮塵:“殿下祈福,怎麽不見玉虛觀前來迎接?”
道童見了高重璟,即刻慌忙通傳。主殿裏頌經的弟子們魚貫而出,朝着高重璟行禮問候。
宋觀玄持幡引路,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沒有規矩!”
王若谷僅僅遲了片刻,厲聲之下散亂的迎接隊伍頓時規整起來。
道殿內備了茶水,高重璟一杯,宋觀玄陪坐也是一杯。
高重璟環視一圈,這玉虛觀的規矩不比皇宮裏少。宋觀玄就坐在他身邊,身上透着大雪的涼意。
他微微靠近一點,壓低聲音道:“這裏怎麽也是一樣?”
宋觀玄挨着高重璟的腦袋,借着茶杯遮掩說道:“這是皇家的道觀,不是清修的道觀。”
高重璟定在原處,他一直以為宋觀玄在玉虛觀是錦衣玉食的日子,沒想到比在皇宮裏還要慘。方才那些門人定是故意做出不認識宋觀玄的模樣,好挫一挫他的銳氣。
宋觀玄看高重璟眼神漸漸清明,在心裏笑道:恭迎五殿下來玉虛觀了。
那抹笑意落在高重璟餘光裏,他借着問話沒挪開:“你笑什麽?”
宋觀玄故作驚訝,忽然朗聲道:“殿下這可使不得啊,觀玄房內窄小,哪能委屈殿下同住呢?”
王若谷早發現兩人在私下閑聊,此時看着眼睛瞪圓的高重璟,嘆道:“也罷,你倆同住便同住。觀玄,你帶殿下去休息吧。”
宋觀玄從善如流地從椅子上跳下來,躬身伸手道:“殿下,請吧。”
高重璟啞口無言,亦步亦趨跟在宋觀玄身後:“什麽意思?”
宋觀玄不說話,領着高重璟出了正殿。
從積雪的臺階繞過去,穿過路邊姿态迥異的松樹,朝着一條小道走去。
到了僻靜無人處,宋觀玄才道:“殿下與我同住最安全。”
“你連玉虛觀的人都懷疑?”
宋觀玄微微偏頭:“殿下,觀玄還是那句話,這是皇家的玉虛觀,不是清修的玉虛觀。”
高重璟對他這套說辭無法反駁,雪地難行。瞧着他鞋面顏色全變深了也不發一言,像是在玉虛觀受慣了這樣的對待。
宋觀玄穿過弟子房,熟練地在井中舀水上來裝進木桶,提着小桶繼續往道上走。
高重璟想接過水桶,被宋觀玄攔住。
只好問道:“那你要是病了怎麽辦?”
宋觀玄仔細着水不要漫出來:“殿下,我從前身子好着呢。”
高重璟又不說話了。
宋觀玄的房間在背人的冷清處,狹小倒是不狹小。
屋內暖爐燃着,也很暖和。
宋觀玄一進屋,熟練地把水倒進吊爐。踏着矮凳将窗戶推開一道縫隙,在窗前收拾出茶具來。
高重璟默默瞧着他在抽匣間翻找茶葉,身形穿梭在光影之間。
玉虛觀的一日日,他便是這樣熟練起來的嗎?
屋裏透着雪氣寒香,混在畢剝的炭火聲裏。高重璟在屋裏轉了轉,發現了裏間直通屋頂的書架,架子邊放着小梯子,比崇賢館的架勢還足。
細細摸過去,許多書都翻出折痕。一冊一冊,就像數着玉虛觀的日子。
“你一直住在這裏?”
宋觀玄在将滾水咕嘟咕嘟倒進茶壺,偷閑應道:“我自襁褓中便被仍在玉虛觀門口,可能天命如此吧。”
宋觀玄将茶晾好,才趁着高重璟不注意換了鞋襪。
高重璟手一縮,從那數着日子的書架上挪開。
忽然覺得讓宋觀玄叫哥哥這事實在幼稚得可笑,人各有本難念的經,何況宋觀玄這本無字天書。
“抱歉。”
他沉聲道。
宋觀玄朝着裏間張羅,将高重璟的低落都揭過:“喝茶呀,喝茶暖和。”
高重璟勉強從裏間挪出來,臉上挂着些歉意。端着茶杯不知冷熱,先往嘴邊放,燙得唇邊灼熱。
宋觀玄瞧着這模樣,笑了兩聲:“我可是靠着這借口換了留園呢,也算是值了,沒什麽提不得的。”
高重璟沒擡頭,不擡頭也知道宋觀玄又是一臉不在意的樣子。
這話聽着可氣,偏又是從宋觀玄口中說出。高重璟連喝兩大碗茶水,對宋觀玄的屋子也再沒有什麽興趣。
問一處,便是一處傷心事。
宋觀玄得樂輕松,手上的活沒停過,燒完熱水又開始寫符。
閑靜了不過兩刻,就聽見門外喊道:“宋師叔,符紙寫完了嗎?”
宋觀玄一個激靈,他差點忘了這號人,這是高歧奉留在玉虛觀的小小心腹。說來奇妙,高歧奉怎麽能哄得這麽多人信他是下一任的主君。
李休其站在門外候着,他瞧着二十左右面相。叫了宋觀玄這一聲師叔,滿臉的不願意。
宋觀玄擱下寫符的紙筆,走到高重璟身邊:“你不是有道題不會嗎?我來和你講吧。”
高重璟好日子到頭,趕緊推脫:“外頭有人等着呢。”
宋觀玄頭也不擡:“不急,他多久都等得。”
高重璟:“什麽意思。”
宋觀玄一笑:“他是來見你的。”
高重璟頓時明了其中深意,沒再說話,也沒把算術書再拿出來。
宋觀玄見他不動,催促道:“你快拿過來讓我講吧,不然又要等幾天。”
高重璟不解:“為什麽?”
宋觀玄像是對自己的身體了如指掌:“這般趕路,今晚肯定是要病的。”
這話一說他忽然想起來,今天這般冷落是為何。從前他也不必要自己打水,與他親厚的那個師侄下山去了,流水般的符紙又送到自己面前來寫。
這本是為上輩子高歧奉噓寒問暖所布置的,想到這裏,宋觀玄不免心驚。他自認為千算萬算不落他人利用,不曾想有人在他邊上下着這樣的功夫。
高重璟沒辦法,拿出書來,将那道題解了一遍。
這便又等了一刻,門一開,李休其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拜見,拜見五殿下。”
宋觀玄小聲:“我說他認識你吧。”
說罷,擡腳從李休其身邊走了過去。
高重璟撐着傘快步跟在身後,朝着李休其望了眼:“下雪了,我們幹什麽去?”
“帶你去看看祈年臺。”
宋觀玄心情不錯。
玉虛觀的大雪像是要把整個道觀埋進山中,祈年臺上空落落的。
宋觀玄拿着一把紅綢,一條條系在裹着冰雪的欄杆上。
高重璟替宋觀玄打着傘,看着他凍得發紅的手指。迎着風喊道:“非做不可嗎?”
宋觀玄才系了一半,回身看了眼緋紅的飄帶:“為東淩祈福的事,當然是我來最好。”
高重璟瞧着宋觀玄站在雪裏,這般受凍怎麽可能不病呢。
他散了散自己的袖籠,拉住宋觀玄把手籠進來:“走了這麽遠的路我熱得很,你手涼快剛好散散熱。”
宋觀玄停下動作,疑惑地看着他。
手裏的飄帶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手指凍得沒感覺,半晌才道:“很冷的。”
高重璟不由分說将宋觀玄的手塞進他袖籠裏,冰涼的指尖觸着他溫熱的皮膚。就這麽一回,我怕把他冷死了回去不好交差而已。
宋觀玄手指暖了暖,酥酥麻麻的熱意攀進掌心。
高重璟,真會招數啊。
他目光落在高重璟舉傘的手上,那只手有空嗎,要不也給我暖暖好了。
這想法在腦中一過,深紅的紙傘落在白雪中。
高重璟抓着他另一只手,也塞進袖籠裏。
宋觀玄有些不好意思,虛情假意地掙紮兩下,又有一點貪戀暖意。
“你倆在這裏傳功是嗎?”王若谷的聲音在檐廊下響起。
随即拿着兩個手爐走過來:“玉虛觀短你倆吃穿了?”
高重璟撿起地上的傘,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尖的落雪,一股梨花的清甜香氣自袖間而來。
他有些晃神,宋觀玄身上哪裏來的這樣好聞的味道,我怎麽沒有。
宋觀玄抱着手爐,緩緩看向高重璟的臉,不知他又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