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心緒
第22章 心緒
樓下掀桌倒椅,聽着不像好事。宋觀玄擱下心裏些許怪異,憑窗朝樓下望了眼。王若谷還沒回來,元福竟然也不在門口候着。
這事越想越蹊跷,宋觀玄拽着高重璟,矮身躲到角落。
高重璟看着突然如臨大敵的宋觀玄,搭在自己手腕的指尖已然冰涼:“你怎麽了?”
宋觀玄小聲:“你聽樓下的聲音。”
高重璟側耳傾聽,沒覺得有什麽怪異,比之剛才是喧鬧了一些。但方才他們上來時就看見有幾個船夫在底下喝酒。這些人常年在江上行走,酒水暖身酒品本就粗犷。算算時間,喝到熱鬧之時是正常。
于是高重璟搖搖頭:“沒什麽特別。”
宋觀玄有些心急,這食肆只有一條樓梯,下行一定會撞個正着。二樓又太高,樓下就是石板板地面,跳下去肯定不是辦法。
他看着高重璟毫無危機感的臉,心焦道:“你有沒有想過你來玉虛觀,會有人看不過去?”
高重璟蹙眉,好好的怎麽說起這個:“自然。”
宋觀玄一邊聽着樓下的聲音,腦子裏全是雇來的九尺壯漢掀桌拆椅,滿地找高重璟的模樣:“那你不覺得今早那兩個人會有異心嗎?”
高重璟不得不想起早上的聲音,解釋道:“那兩個宮人不是重華殿中派來,是特意抽調的宮人,誰也不識得的。”
宋觀玄沉默片刻,不知這話該從哪和高重璟說透。
提起兩人閑言碎語,高重璟又要誤會自己怕那些咒罵。只是誰都可以将那兩人拉攏,兩個不知何處出來的宮人,突然不見的貼身太監,久去不回的王若谷。
宋觀玄腦中已經有了個精密計劃的雛形,高歧奉那樣陰仄的人,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正想着,沉重的腳步聲順着樓梯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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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觀玄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擋在高重璟身前。
腳步沉悶伴着樓梯的吱呀聲,沒一會,果然上來個五大三粗的壯漢。
髯須泛油,面露兇相。
宋觀玄見狀張開雙臂,悄聲道:“他要是來找你麻煩,你從桌子那邊繞過去,圍着柱子跑知道嗎?重璟哥哥。”
高重璟眯起眼睛,聽着宋觀玄這話,不知道他是真緊張,還是鬧着玩。他越過宋觀玄朝樓梯口看去,那人不大像是要殺人,倒像是想吃飯。
壯漢環顧一周,狐疑地掠過角落裏有如臨大敵的兩人,徑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纏着油膩護腕的雙手拱手抱拳:“大哥!你要出遠門怎麽不告訴弟弟我啊!”
鄰桌慈眉善目的父親站了起來:“哎呀,這不是怕你攔我嗎。來來快坐,加雙筷子。”
宋觀玄:“……?”
攔在高重璟面前的身形有一絲動搖,他不知自己該走該留。
猶疑間,王若谷拎着包糖糕回來了。她在樓梯口頓住腳步,打量起呆若木雞地站在桌後的宋觀玄,和他身後還疊着的想笑又不敢笑的高重璟。
她一眼看穿宋觀玄的防禦姿勢,環顧一圈,又看見了剛才那個壯漢。心裏有了結論,王若谷道:“沒事,這裏安全的,随車人都在樓下吃飯呢。”
王若谷幾步上前将宋觀玄扯回座位,擔憂地摸了下宋觀玄的額頭:“你這一頭冷汗,是不是還有哪裏不舒服?”
宋觀玄無事生非地咳了兩聲:“沒有,我,我就是看看師父回來沒。”
高重璟擠在宋觀玄身邊坐着,憋笑得辛苦,原來宋觀玄也有錯的一天。
宋觀玄重新捧回茶碗,臉藏在熱氣裏想不出如何收場。只怕要被這兩人笑上一陣,他只得認了:“我,我害怕……”
熱氣熏得眼睛生疼,宋觀玄眸中似有凝光。
王若谷看得心都軟了:“害怕我們就回去好不好?”
宋觀玄堅定地搖頭:“不回去,重璟哥哥想吃雞蛋羹了。”
王若谷:“……”
高重璟:“……”
他看向宋觀玄手裏微微漾起波紋的茶碗,宋觀玄微微顫抖不像是演的。
宋觀玄猶如驚弓之鳥,眸光失焦心事重重。
沒一會兒菜上來了,宋觀玄忽然扶起筷子,先恐後地試過桌上的每一道菜。
宋觀玄向來吃飯要找盡借口緩慢拖延,今日暈車不适,哪裏能吃得這樣急。
高重璟終于沒忍住,伸手按住宋觀玄的筷子:“你在試毒嗎?”
宋觀玄頓了頓,抿嘴有些不耐:“我餓了,連飯也不能吃?”
這情緒來得奇怪,他覺得自己有些委屈。
一時管不上高重璟喜不喜歡的心緒,只想着将眼前的危險一一排除。左右這人也不會明白,只知道拿些親緣命數來關心。
宋觀玄越想越氣,他本來吃得急,胃也跟着疼起來。
高重璟按着筷子沉默片刻,暖黃的明光在宋觀玄臉上跳躍,他看見那雙眼底閃動着不安。
宋觀玄腦子聰明,這件事高重璟最清楚。他見過宋觀玄反推棋局,一生過後仍然覺得很是震撼。
什麽樣的事情讓宋觀玄認定他在這路上會遭謀害,高重璟想盤算自己的疏漏,一時也沒有太多細節。
高重璟半晌沒說話,瞧見宋觀玄又拿手抵着胃處。
他伸手怕驚了人似的,輕緩将宋觀玄的碗接了過來,伸手舀了雞蛋羹:“你慢慢來,我等你吃完。”
勺子伸到宋觀玄面前,宋觀玄神思怔怔,不明所以地下意識吃了口。
雞蛋羹含在嘴裏,他緩緩順着碗勺擡眼看向高重璟。他早過了讓人喂飯的年紀,這又是哪一出?
高重璟端着碗勺也是僵硬,王若谷的方向同樣投來一道不可思議的視線。
他不知怎麽就成了在王若谷面前給宋觀玄喂飯,只是宋觀玄從來都只信自己的判斷,起了疑心定然難消。折騰來去又要生病,不如先順着要緊。
高重璟這麽想着,那些別扭又順着縫隙悄悄探頭。他機械地一勺勺喂着宋觀玄,看着那只蒼白的手沒那麽死勁的摁着胃脘,才将那些別扭暫且抛在腦後。
王若谷愕然,宮裏的日子,宋觀玄是這麽吃飯的嗎?
一頓飯莫名其妙,走回驿站的路上,也靜得可怕。
進了院子,高重璟猛地停下腳步。
宋觀玄險些踩到那雙錦靴的後跟,一擡頭,撞上高重璟深邃的眸子。
宋觀玄眸光一晃,和他的視線微微錯開。
院子裏沒了人,地上的雪也掃得幹淨。
兩人站了些時候,氛圍越發古怪。
高重璟盯着宋觀玄額角的碎發,驀地開口:“你怕有人将我害死了?”
這話雙向利劍一般,紮着宋觀玄,也紮着高重璟的往事。
宋觀玄眨了下眼睛,微微松了松目光。
這話真是不知從何接起,他望着院子裏的武器架,小聲道:“你若出事,整個玉虛觀只怕難得善了。”
“玉虛觀……”
高重璟念着這三個字嗎,他一路都在避開這幾個字。似乎只要不提,也想不起上輩子的宋觀玄做了怎樣的事。
宋觀玄垂着頭,雖有高承安的事情在前,高重璟到底是想不到這一層的。
從前他在皇宮裏遭的那些磨人手段,現在想起荷花池的事情,竟然覺得平平無奇。
宋觀玄攥着衣擺,果然惡人自有惡人磨。他自嘲地笑了下,我也是活該。
他擡眸看着高重璟,千頭萬緒無處可說。
“你到底怕什麽?”高重璟言語溫軟,詢問間沒了審訊的意味。
宋觀玄默了默,壓低聲音道:“我怕高歧奉要害你。”
“那可……”
那可真是難為你了,高重璟聽着這話從宋觀玄口中說出,險些沒忍住為從前的自己冷嘲熱諷。
目光落在宋觀玄像要揉在一起的眉眼上,沒将自己突如其來的快意随口說出。他心裏覺得自己也怪得很,還是少說些話免得後悔為好。
他微微斟酌着:“你覺得二哥派了人在車隊裏?”
宋觀玄也沒遮掩,掩蓋了上輩子高歧奉刻意來玉虛觀布局的事情,開口道:“高歧奉不惜快馬加鞭從有平趕回,就是為了去玉虛觀的。你和我一起出發,就有人覺得你與玉虛觀關系近,總是有人想要這層關系的。”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的眼睛,覺得那眼睛像是會說話,細細密密将耐心拆了給他一樣。總是有人想要這關系,他默默考量,自己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他開口道:“我也是開口求來的機會。”
宋觀玄聞言搖搖頭,輕輕斷了話頭:“這不一樣。”
這話又說不下去了。
院中寒風穿過,兩人之間空洞得帶不起一點熱意。
“好冷,我們先上樓去好嗎?”
宋觀玄裹緊衣裳,微微低頭。
高重璟頓了頓,收起眼裏複雜的情緒:“走吧。”
“高重璟。”
宋觀玄忽然叫住他。
高重璟已經走出去幾步,被他這聲呼喚驚得回頭。
空曠的院中,灰牆灰磚,宋觀玄孤立無援地站在暮色裏。
寒風帶起他的衣擺,在兩人之間留下沉默的長河。
僅僅三步的距離,高重璟擡腳就能趟過這條河水。
宋觀玄眸光暗了下去,開口道:“屋子裏的炭火。”
“五歲那年我出去尋人遇見了元祿,元祿對玉虛觀頗有微詞。高歧奉授意他讓我歸順,他卻也打着凍死我的算盤。”
他思索着如何将高歧奉植入暗子,拆分玉虛觀的遙遠事情先遮掩起來,卻也能将利害提點給高重璟。
宋觀玄将自己埋進暮色裏,慘淡,飄如蜉蝣,看起來有些凄然可憐。
這手段上不得臺面,卻是屢試不爽。
沉吟片刻後,他沉悶的聲音為不可聞:“我不想你……做第二個高承安。”
高重璟張了張嘴,被這坦誠弄得措手不及。宋觀玄說得太過直接,好像扯開他自己結痂的傷口,來提醒別人摔了會有多疼。
上次宋觀玄只是聽了高承安的事,就吓得差點病發。
他盯着宋觀玄幾息,朝前走了半步。微微柔和眉眼道:“你別念着那事,我與他自然是不一樣的。外頭冷,先上樓去吧。”
宋觀玄跟着他往樓上走,幽幽微微地留下些餘韻:“觀玄的命也是命,也想活着。玉虛觀的命也是命,也怕因為殿下而沒了。”
高重璟聽着宋觀玄聲音,心緒在兩頭拉扯。
半晌,上了臺階。
他才默默道:“我知道了。”
在高重璟看不見的地方,宋觀玄輕輕笑了下。
走到二樓。
王若谷正抱臂看着兩人。
“院子裏好呆?”
兩人皆是腳步一頓,即刻收斂身形,老老實實。
王若谷牽起宋觀玄的手:“手這樣冷,這外頭炭火不比玉虛觀,你少受些凍吧。”
宋觀玄低垂眉眼,乖巧道:“是,師父。”
這話提點着高重璟,高重璟如何聽不出來。
高重璟瞧着宋觀玄慘淡的臉色,推脫的話卡在嗓子裏:“我屋子裏炭火是乾都帶來的,要不今晚睡我那邊好了。”
王若谷往宋觀玄背心一拍:“去吧,烤火去。”
宋觀玄被推着往前走,對這王若谷一步三回頭。
去吧?
去吧?!
啊?師父?
王若谷信不過高重璟,卻也隐約瞧出自己這徒弟,好像突然就認起天選命定了。
夜晚寂寂,宋觀玄吹滅床頭的油燈。
他順着王若谷的意思,支了小床睡在高重璟這。
黑暗中,高重璟翻來覆去的半晌,聽得宋觀玄似乎念念有詞。
“你在念什麽?”
宋觀玄眨眨眼:“我在數星星。”
“哦。”高重璟靜了會,又問:“還難受嗎?車上吐了幾回,還疼不疼了?”
“還好。”
高重璟換了個姿勢:“那你……”
翌日。
王若谷不理解,為什麽高重璟睡在宋觀玄床上,而宋觀玄睡在高重璟床上。
宋觀玄頂着惺忪的睡眼:“我是被他踢下床的,我受不了了。”
坐在床上往自己身上裹外袍的高重璟愣住,我把宋觀玄踢下床了?!
他記得昨晚分明是去給宋觀玄送自己的湯婆子,在他那邊說了會話。
王若谷瞧着他倆,連連搖頭。
只是再次啓程時,那兩個閑話的宮人被抛在了驿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