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箭羽
第13章 箭羽
宋觀玄攀着桌子站起來,擡起仍在發抖的手拍了拍高重璟的肩頭:“你別怕。”
他微微發顫地站在高重璟面前,不知道誰在安慰誰。
高重璟想起高承安送的瓷偶,白白淨淨的,對着光一照剔透溫潤。宋觀玄帶着病容,唇色也是淡淡。燈火之下,像極了那透光的薄瓷。
無奈的是,宋觀玄怕成這樣,恐怕真的還沒有和高歧奉一道謀事。
咕嚕咕嚕。
高重璟話沒接上,肚子先叫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後撤了撤,将剛才那氣氛抛在身後:“不怕,先吃飯吧。”
高重璟從訓練場回來餓得前胸貼後背,去膳房本來是為了找點吃的墊墊。被高歧奉這麽一折騰,完全忘了吃飯的事。
宋觀玄搭在他肩頭的手落了回去,沒有應聲。
此時外頭已經全黑,想來宋觀玄也沒吃過飯。
說不好宋觀玄一天都沒吃過飯,高重璟又補了句:“你也沒吃飯吧,我們在這一起吃好了。”
宋觀玄依舊沒動,臉上凝固着複雜的表情。怔怔半晌突然說了句:“高重璟,我冷。”
他不知怎地,他聽了高承安的事情,腦中忽然清晰地浮現起在水中掙紮的沉浮。刺骨的水灌入口鼻,猛烈地灼燒着胸肺。
很快,瀕死的寒冷就爬進骨血。
宋觀玄腳下一軟,猝然跌坐下去。
他意識清醒得很,聽得見高重璟在連連叫他名字。宋觀玄徒勞無功地動了動唇,發不出絲毫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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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那雙有些慌亂的眼睛跑了出去,屋中陸續有人進出,沒一會又嚴回春滿是褶皺的苦臉驟然放大在眼前。
細長的銀針刺入腕口,酥麻的痛感緩緩将他拉回現實。
宋觀玄長睫動了動,啞着嗓子擠出幾個字:“嚴,嚴太醫……”
嚴回春長舒一口氣,将宋觀玄撈起來挪到床榻上:“小宋大人,你這是聽了什麽消息吓成這樣?”
宋觀玄喉頭滾動,花了些時間找到自己聲音:“想起……觀魚池,好像又在水中……”
嚴回春默默轉頭,視線落在高重璟頭上:“五殿下,小宋大人沒有痊愈,這些吓人的話下次不要說給他聽了。”
高重璟兩手縮進袖籠裏,宋觀玄失控的時候他從元福那知道了宮人和暖爐的事情。宋觀玄到底是怕高歧奉,還是怕觀魚池。高重璟轉念一想,自己說的往事好像把這兩樣完整地揉在一起。
高承安送過他一只瓷偶,卻送過高歧奉十幾只。他曾經很是羨慕高承安與高歧奉形影不離,直到他聽見高歧奉得意的醉話。高承安并非喂魚時失足落水,而是去撿高歧奉親手做的小玩意時被推了下去。
高歧奉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全是得意,說他一腳踩在高承安頭上,手中抛灑着魚食,高承安的臉就像水裏搶食的魚一樣。
這話高重璟聽到的時候已經十來歲,仍舊吓得當天沒敢看臉盆裏的水。現在說給宋觀玄,像是早了些。
宋觀玄的眸光從高重璟低垂的肩頭挪開,柔緩道:“聽了什麽話……那大概時聽了崇賢館要考試的緣故吧。”
嚴回春握着銀針的手一抖,将床頭那本小兔子拔蘿蔔塞進宋觀玄懷裏:“小宋大人,一次考試好壞沒有那麽重要,身子要緊啊。”
宋觀玄握着書本的手蜷了蜷,乖巧道:“嗯,知道了。”
高重璟瞪着雙眼仰頭目送嚴回春離開,宋觀玄?害怕考試好壞?這話才是真吓人啊,嚴太醫。
這是宋觀玄,一着棋能先想十步,一件事能鋪墊十幾年。
怎麽說起這樣一點即破的謊了?
就為了給我開脫?
高重璟轉了轉腦袋,宋觀玄歪倒在床榻上,緩緩将自己蜷了起來。
高重璟遲疑了兩步,抖落開摞在床尾的被褥:“還覺得冷?”
宋觀玄想着旁的事情,輕輕應了聲:“嗯。”
話音剛落,緞被覆了上來。
“吓到你了?”
“嗯。”
“等我。”
高重璟靈光一閃,飛快地跑了出去。
宋觀玄倒不至于被這點故事唬住,高重璟的話不如他翻湧的記憶駭人。高歧奉将人溺斃在池子裏,算是最輕微的手段了。
在此之前,高承安怕是還和高歧奉做了三五年的至交好友。
宋觀玄怔怔,他只是覺得若要怕死,也該怕穿心的箭矢。不曾想落水的記憶這樣深刻,差點讓他分不清眼前虛實。
不過算下來落水了兩次,中箭才一回,的确是落水贏了。
他緩了過來,将窒人的
寒冷抛在腦後。支着身子坐起朝門口張望,高重璟又去哪了?
沒過一會,高重璟風風火火地回到床前。他眉梢落着雪片,手裏捧着一只描着金邊的漆黑匣子:“你怎麽又坐起來了,再躺會吧,不冷了?”
帶着寒夜風雪的匣子送到宋觀玄面前,遞了遞示意他接下。
宋觀玄從被子裏伸手,微涼順着匣子攀到掌心:“我沒事,已經好了。這還沒吃飯呢,不用再躺了。”
他将匣子收到面前,輕輕啓開嚴絲合縫的蓋子。
玳瑁匣子,柔黃錦緞。
內裏靜靜躺着一支箭尾。
尾羽分明,漆成金色。銜接的小節箭杆漆黑,泛着沉寂的光華。
若非制式有些許出入,這與城樓下将他一擊斃命的箭矢,一模一樣。
宋觀玄垂頭捧着箭尾,細碎的發絲落在匣子裏。
誰說他不記得那穿心的箭矢,當下胸口便隐隐作痛起來。
高重璟期待地看着箭羽:“這是今天在訓練場得的,射箭課上我連中三箭,獎了我這只破敵箭羽。”
連中……三箭。
宋觀玄揉了揉心口,連連贊道:“那真是得來不易,這箭羽一看就是……能百發百中的好箭羽……”
高重璟伸手拂了拂箭尾:“少傅說箭羽有風,勢如破竹。拿着這個,就能不怕困難險阻。”
宋觀玄勉強扯了扯嘴角,似乎帶出了一絲笑意:“真是謝謝你啊……勢如破竹。”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的臉一點點白了下去,瞬間将手收了回去:“我不拿走,這個送你了。”
送我……宋觀玄抽了口涼氣,像是能送走我的樣子。
他緩緩合上蓋子,目光流轉到高重璟面上:“這,這麽寶貴,你不想留着紀念嗎?”
高重璟直勾勾的盯着他手中的匣子,胸中似有意氣風發:“我擅長射箭,以後定然多的是。”
宋觀玄手抖了抖,意氣風發甚好,晚幾年再對我風發更好。
他将匣子放在枕邊:“多謝。”
高重璟見他收了箭尾,心中松了口氣。外間元福布好飯菜:“不用惦念。走吧,吃飯去吧。”
桌上飯菜格外清淡,白瓷的海碗裏盛着百合淮山鲈魚湯。
宋觀玄落座,瞧出來是嚴回春的藥膳。他驚懼未平胃脘間如人抓捏,瞧着嚴回春的藥膳就更加不想提筷子。
高重璟餓得狠了,正在他旁邊風卷殘雲。
趁他不備,宋觀玄弄亂碗筷,只當自己已經吃過。
元福眼尖,轉身就備了更加清湯寡水的米粥。
高重璟看着這施粥都要掉腦袋的湯水,幫忙放在宋觀玄面前:“你在玉虛觀喜歡吃什麽?”
宋觀玄捏着小勺,舀起熱粥抿了一口:“天地精華,日月靈氣。”
高重璟托着腦袋聽他胡言亂語,緩緩笑開:“那真是很難買到。”
宋觀玄眯起眼睛:“不難。”
他不習慣有人操心吃飯這事,說這話只是故意。可是高重璟臉上分明認真在想這東西到底是什麽,又該去哪裏弄。宋觀玄的玩笑有些開不下去,世上又沒有真的不吃五谷雜糧的仙人。
他放下飯碗,伸手在高重璟認真思索的目光前晃了晃:“晨昏吐納,打坐念經而已。琳琅振響于山岳之間,海河清肅,精神食糧罷了。”
“什麽,什麽傾訴?”
高重璟雲山霧罩,擡眼看了宋觀玄一瞬。
“殿下,不早了,回去休息吧。”宋觀玄沒再端起碗勺,準備趕人。
“倒也,倒也可以同我傾訴。”
宋觀玄聽了這話,仿佛腦中被抽成空白。轉念想到那話太過複雜,高重璟這個年歲應該是聽不懂。
敷衍道:“好好好,若是害怕,定然同你傾訴。”
雲影殿內亮着暖光,聽着風聲擦過窗棂,越發覺得屋內暖融融的。
高重璟晃神一瞬,沒聽清宋觀玄和他說什麽。擡眼往宋觀玄那邊看,對方臉上也是一片空白恍惚。
所以剛才說了些什麽?
“風雪大了,晚飯吃完還不回去嗎?”
高重璟聽見宋觀玄趕人,下意識起身朝門口走去。沒走出兩步,身後響起宋觀玄急切的聲音。
“等等,等等等等。”
宋觀玄猛地想起什麽似的,跳下椅子朝屋內跑去。
高重璟狐疑地望着宋觀玄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停住腳步。
轉眼,宋觀玄捧着那只匣子跑了出來:“我不怕的,箭羽珍貴,你還是帶回去吧。”
“為何?”高重璟兩手背到身後。
宋觀玄托着匣子,遞了又遞:“觀玄天運之人,命定東淩氣運。這點事情,哪裏吓得倒我呢。”
高重璟背着手站了一會:“小宋大人,東淩天空高遠,幅員遼闊,你像是不知。”
說罷,他沒拿匣子,轉身就走了。
宋觀玄捧着箭羽呆呆,什麽意思,高重璟罵他不知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