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荷花池
第12章 荷花池
整個重華殿的宮人好像突然從地底冒出來了一般,宋觀玄擁着手爐看面前宮人來往,和高重璟一樣皺着眉頭。
雲影殿內暖爐重新紅旺,桌上熱茶冒着水汽。
但一切都暴露在屋子裏還未散去的涼意中。
高重璟眸光深沉,一言不發。
高歧奉一撩衣袍坐在主位上,聲音不容拒絕:“我要和小宋大人講話,五弟也要聽嗎?”
高重璟冷眼看向宋觀玄,擡腳往雲影殿外走。
宋觀玄随即起身亦步亦趨地跟上,親自送他到門外。然後,兩手一合在他面前将門關上。
高重璟眸中的冷意還沒散完,宋觀玄回頭,高歧奉眼裏也閃着寒星地打量着他。
“坐。”他語調冰冷,透着一股壓力。
只是高歧奉此時還沒變聲,不如往後滲人。
宋觀玄沒坐,隔着圓桌和他對視。
高歧奉身邊從來都是元祿随身,即便是在奪位之時也一樣。剛才門外也沒看見元祿的影子,定然上午跑來立威施壓做錯,現在受了罰。
宋觀玄微微颔首,高歧奉有事相求。
高歧奉手中把玩着桌上的茶杯,掃了眼不按他所說坐下的宋觀玄。眼皮一耷沒再多言,幽幽道:“聽說你考過顧少師的卷子。”
宋觀玄眉峰微擡,原是為了這個來的:“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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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還記得考了些什麽?”
宋觀玄沉吟片刻,慢慢道:“顧少師只叫我一人見了卷子,在外議論……怕是不好吧。”
高歧奉哼哼笑了兩聲,瞳仁一滑對着宋觀玄,拿起腔調敲打:“聽說小宋大人天資聰穎,我這只是有幾本書請小宋大人看看。”
他起身走到宋觀玄的架格邊,指尖劃過書脊,抽出幾本崇賢館的課書。
晃蕩着走到宋觀玄身邊,将書本往他面前一扔。
“小宋大人熟不熟?”
宋觀玄看着那幾本書,心中冷笑。指尖點過封皮:“自然眼熟。”
高歧奉目光深沉:“小宋大人瞧過?”
宋觀玄懶得同他彎彎繞繞,将書放下直截了當:“你想要考題?”
高歧奉不緊不慢地揉着眉心,故作苦惱:“要是有考題就好了,我也不用時常打擾小宋大人休息。”
他重重說着時常二字,目光如同餓極了的野狼盯着他的獵物。
熬我?
我可熬不過。
宋觀玄手一揮,筆來,墨也來。
高歧奉頓時低下身份,替他取了筆墨。
竹骨羊毫在紙上走筆生風,洋洋灑灑千金之字。
高歧奉見了喜上眉上,果然傳言不假。
沒多久,紙上落滿條目,連論題的備選都縮減到了兩個。
宋觀玄拿起紙張檢查了一遍,這範圍大概只比東淩廣袤的河山小那麽一點點吧。他滿意地交給了高歧奉,希望你複習得愉快。
高歧奉将紙張收進懷裏,眼神得意。宋觀玄真是不知宮中深淺,還敢留下筆記。
他步履輕快地拉開大門,腳步驀地停住。
高重璟正站在門口。
他若一直站在門口,這屋內說話應當全都聽了去。
高重璟揚起嘴角:“二哥,您不坐了?”
高歧奉收起笑容,回頭剜了宋觀玄一眼,繞過高重璟快步離去。
元福接替高重璟立在門口,高重璟腳一擡跨進屋內,反手将門關上。
宋觀玄和高重璟四目相對,卻有些琢磨不透高重璟的意思。
這個年歲本該是展露兄友弟恭的年紀,即便是與高歧奉,兩人也不該到生出嫌隙的時候。
但這宮裏是吃人的地方,高重璟要是一點沒察覺,也夠令人失望的。
高重璟在桌邊坐下,離宋觀玄不遠不近。冷冷淡淡像是在同素未謀面之人說話:“他想要考題?”
宋觀玄是刻意關門,高重璟站在門口有兩樣好處。一來今日這事便有了證人,二來同高重璟解釋起來也不需太費心。
膳房折騰一遭,他沒太多力氣說話。撐着桌邊也坐下來,背上傳來刺痛,大概是要有些淤青。
“我給他了。”
“可他與我們并不會考一樣的題目。”高重璟依舊淡淡,沒有猶疑也沒有憤怒。
“許是為了他人。”
這個他人,便是宋觀玄最熟知的朋黨了。
他現在不想把話題扯得太開,趁着高重璟思索,話鋒一轉:“你為什麽不懷疑我?”
高重璟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宋觀玄此時怪慘的,鼻尖上落着爐灰,面上又白皙得不似常人。埋在披風雪白的絨毛裏,眼睛汪着水汽,像只雪貂一樣。
高重璟的目光漸深,宋觀玄怕是不知道現在他自己的樣子。臉上驚懼未散,瞳仁微微顫抖。他随口道:“你不讨厭他嗎?”
宋觀玄終于有些疑惑地看向高重璟,斟酌片刻道:“他将我摔疼了。”
高重璟沉默了。
這句話他只等着宋觀玄來回答讨厭或者不讨厭,最好是能聽見宋觀玄未高歧奉辯解幾聲。這樣一切憤怒都能理所因當,令人爽快。但宋觀玄張口卻是,高歧奉将他摔疼了……
沉默。
無邊的沉默。
宋觀玄坐在他身邊,給足了時間讓高重璟思索。
外頭的風聲越來越緊,暮色漸沉。
沉寂了許久,高重璟緩緩開口道:“你認識高承安嗎?”
這個名字格外缥缈,宋觀玄覺得自己應該聽過,但完全沒有任何記憶:“不認識。”
“不認識就對了。”高重璟遲緩片刻:“他是我大哥,也就是真正的嫡長子。”
高承安……
宋觀玄反複在心裏念叨着這個名字,太久遠了,實在太久遠的名字。
那麽他應當是死了。
死在年少時期,玉虛觀為他做過法事。
只是這時間跨得太遠,音容相貌宋觀玄一點映像也沒。
“其實我也不大熟的。”高重璟聲音低沉,似乎有些低落。
宋觀玄也沉默了,他敏銳地意識到高重璟眼中的生死,或許與他所習慣的不同。這不是他熟知的東西,于是宋觀玄沒有接話。
高重璟凝視這火光,似乎在緩緩翻動他的記憶:“高承安長我五歲,擅長畫畫。我的生辰在正月裏,只有他為我畫過一只瓷貓。”
高重璟沒說謊,确實與這個嫡長子不大熟悉。否則長他五歲之後就不會接着一句,擅長畫畫。宋觀玄逐字逐句地在心裏拆分着,這就好像他若是說起王若谷,斷然不會在她是玉虛觀的掌教,後面接一句擅長道法。
點點火光在高重璟的眸子裏跳動,他的聲音悠長緩慢:“前年夏天避暑,我經過荷花池。池子裏錦鯉成群,水花飛濺,池邊頗為涼爽。我站在橋上,高歧奉問我下不下來涼涼腳。我嫌麻煩沒去,轉身就走了。”
高重璟漆黑的眸子盯得宋觀玄脊背發涼。
“但是,那時我并不知道。當天水花飛濺不是因為錦鯉搶食,而是因為腦袋被摁在水裏的高承安。聽說他掙紮了許久,反反複複地被人推進水池深處,最後才溺斃而亡。”
宋觀玄雖不認識高承安,卻熟知被水溺斃的感覺。
高重璟的話過于真實,他聽得細致,仿佛有人無形中捂住了他的口鼻,将冰涼的水灌進肺裏。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啞口無言,有些快意:“你覺得這是誰做的?”
宋觀玄的發絲輕輕顫動,屋內無風,是他自己在微微發抖。
他當然知道只可能是高歧奉,只是幾次張口,都沒能發出聲音。
高重璟當即發現宋觀玄不大對勁,起身扳着他的肩膀呼喚道:“宋觀玄,宋觀玄!”
他手上下了狠勁,肩頭吃痛将宋觀玄拉回了現實。
宋觀玄喘了口氣,手抖的更加厲害了。高重璟的手還放在他的肩頭,微微暖意滲透過來,宋觀玄下意識地靠近了一些。聲音沙啞道:“這事情只有你知道?”
高重璟垂目看着宋觀玄:“行宮裏連荷花池都沒了,這事情沒有人知道,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