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先考過
第11章 先考過
次日。
顧衍看着面前的罰抄。
宋觀玄這份,有一半的筆跡全然和高重璟的字跡一模一樣。
他看着宋觀玄眼下淡淡青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将這事擱置。
兩份罰抄往桌上一拍,眉目猛然垂下:“接近年下,四日後崇賢館考試。”
此話一出,四下嘩然。
宋觀玄緩着步子走回座位,驀地想起從前在玉虛觀是怎麽知道高重璟的資質平平了。
他見過這份試卷。
這次高重璟考得實在太差,卷子被送到玉虛觀中祈福。這事如今想來蹊跷,當時卻未曾察覺。可能早已步入了高歧奉的陷阱之中,被人擺了一道。
宋觀玄心中如被撓抓,不甘的心緒激蕩得他咳了兩聲。
此時顧衍正不顧人死活:“考試前先抽一人測卷,今日即考。不知哪位敢為人先?”
屋子裏瞬間一片死寂,衆人腦袋埋進書裏。
顧衍眼神被這兩聲咳嗽引了過來,眼看就要落在高重璟身上。他忽然一頓,目光微斂。
宋觀玄舉起手來,喘勻了氣道:“我,我可以。”
顧衍半信半疑,伸手點了點宋觀玄:“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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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重璟心裏一跳,差點就要被點名。他盯着宋觀玄的背影,算術是算術,其他是其他。玉虛觀裏連書都沒得看,那些經史的題目又如何答得上來。
宋觀玄被高重璟的目光灼得背心發熱,轉身時對上了高重璟懷疑的目光。
衣上的禁步被拽了拽,高重璟遞了本史策過來。
腰間錦帶被拽得松散了些,宋觀玄緊了緊玉環。俯身輕輕接過高重璟手上的書冊放到一邊,将有些涼了的小爐交到他手上。眼裏晃過一絲溫潤,輕緩道:“放心。”
宋觀玄走上顧衍近前,脊背挺直全然無所畏懼。
“進來單獨考過。”
測卷有兩套,頗為費功夫。
宋觀玄進去許久沒有出來,顧衍也在裏頭盯着。
外頭的學子沒一個老實坐着的,有些趴在門口聽動靜,有些在外頭放風。
宋觀玄答得如何與高重璟沒有多大關系,他立在廊檐下。
此次考試不僅僅他會考,平日裏不在崇賢館的皇子也會考。往後這場考試,争的不過是去玉虛觀祈福的機會。
今年這場,便是他和高歧奉兩人之中選出其一。
從前高重璟想見宋觀玄,可是臨時抱佛腳沒能如願。今時倒是也沒那麽想去玉虛觀,這考試也未必需要太上心。
如今反是算術能過得眼,那些經史偏門恐怕有些忘了原文。
隔間內,黃楊戒尺壓在殘卷上。
宋觀玄總算看清了高乾提的師道尊嚴四個字,心裏笑了笑。這字龍飛鳳舞,看起來像在說:師父,那不讀書的請往死裏揍。
顧衍嘩嘩地翻着答卷,神情嚴肅一言不發。
宋觀玄若非手冷難以控筆,兩套試卷答得能更加快些。
錯處,應當是沒有,恐怕書冊有幾番修訂,難免有些出入而已。
顧衍啪的一聲重重放下試卷,頗為贊賞地審視了一番宋觀玄:“小宋大人,天資過人啊。”
宋觀玄颔首:“只不過是多讀多看罷了。”
顧衍總覺得宋觀玄天資歸天資,像是少了些天真心性。轉眼瞥見門上趴着的幾個影子,自己嘆氣一聲:“算了,你還是這樣最省心。”
門外悉悉索索,竊竊私語。
此時這幾沒聽見裏頭說話的聲音,唯獨聽到了顧衍放下試卷的那聲重響。
有人唇亡齒寒:“小宋大人也要打板子?”
“這麽重,小宋大人受得了嗎?”
宋觀玄聽明白顧衍意思,再出頭一點恐怕就要遭人疑心。他縮着手站在桌案後,眼裏閃出點天真的的期待:“這就算是……考過了?”
顧衍封起答卷:“嗯,出去吧。”
宋觀玄乖巧點頭,轉身往門外走。
顧衍在他身後又補了句:“你明日上學,套件披風來吧。”
說罷他抄起戒方,領着宋觀玄出門。
門乍推開,幾人順勢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觀玄擡起下巴朝着高重璟望去,見他眉頭緊鎖,朝自己的手這邊看過來。
宋觀玄小手往袖子裏一縮,怎麽?考試我可是最在行。
顧衍領着衆人回到堂上,戒尺敲了敲桌面:“小宋大人成績不錯,希望各位勤勉自持,四日後的考試都能答出水平。”
剎那間些許羨慕和佩服的眼光落在宋觀玄身上,這感覺新鮮,宋觀玄謙虛地笑了笑。
高重璟一想,照着顧衍說話的方式,資質尚可就是算術全對。這成績不錯,莫不是門門滿分?!
宋觀玄到底是什麽人啊。
因着複習功課,崇賢館放假幾天。
宋觀玄倚在窗邊,窗外空落落的無甚景致,一面是武庫森嚴的灰牆,一面是膳房袅袅的炊煙。
高重璟在訓練場也要年下考試,昨日整天都沒見過他的身影。
宋觀玄伸手碰了碰透進來的晨光,細雪綿綿,金針似的,越發天寒。
呼。一陣寒意。
他剛送走嚴回春,嚴回春的一臉苦色猶在眼前。
宋觀玄感覺嚴回春臉上溝壑增添,看起來又蒼老了些。
嚴回春走時送了他一本小兔子蓋房子,說是:“學習不在一時,那些書勞心費力,小宋大人可以緩一緩再看。”
這書靜靜躺在手心,連同小兔子拔蘿蔔疊在一起。他呆得無聊,倒要看看乾都的小兔子到底還有多少活要做。
兩本書冊看完,指尖不覺有些涼意。雲影殿分明添了炭火暖爐,溫得如同夏日。
他起身查看,屋子裏的炭火已經快要熄滅,銅盆裏的水也是冷的。
他今日醒得晚,沒和宮人照面。水盆換了,燭火卻未收,手爐也未續上,宮女應當走得匆忙。
宋觀玄就着冷水洗漱一番,日頭高懸臨近中午。無論如何雲影殿也該過一輪巡查,怎會無人來管。
宋觀玄嗅出些古怪,櫃子裏翻找出件顏色鮮亮的湛藍披風出門。
昨夜落雨地上結着冰霜,沿着灑掃的痕跡穿過重華東門。
宮苑寂寂無人,宋觀玄尋了一陣,才在西側廊檐下看見個小太監的身影。
走近一看,宋觀玄認出來,這人是承吉殿的,高歧奉的貼身太監元祿。
元祿雙眼一眯,語氣關懷而意味深長:“小宋大人可是找五殿下?今日陛下親自督學,宮人都在訓練場,一時半會是回不來的。天寒地凍,小心着涼啊。”
宋觀玄許久未能與人交鋒,元祿一句話裏半藏半掩。先是重華殿今天沒人,再是天候難測,往下就該說此處無人灑掃。
這話歸根截底,重華殿比不上承吉殿,高重璟不及高歧奉權勢人心。
宋觀玄淡淡:“多謝二殿下關心。”
元祿不将宋觀玄放在心上,承吉殿一線宮宇,鮮少有人不賣他面子:“小宋大人住得偏,可惜了。霜凍結冰奴才過來一瞧,這地還沒灑掃。”
這便對上了,至于為何‘天寒’,為何無人灑掃。自然是炭火未添宮人遣調,承吉殿的授意。
面上關心替人着想,實則說着:進一步,承吉殿庇佑,穿暖吃飽。退一步,與高歧奉作對,性命便要被拿捏。
乾都風雨,最是摧折人心。宋觀玄并非生來懂這些,從前也被若有若無的關心騙了去。
宋觀玄沒留情面,平直道:“雪地難行,只得小心行走。不耽誤公公了。”
他不想過多糾纏,轉身朝着雲影殿走,步子快了些。
走下臺階,聽得身後哎喲一聲。
元祿想要追他,腳下打滑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宋觀玄頭也不回,跨過重華東門。只當自己耳朵不好,所以眼睛看不見。
元祿扶着腰從雪地裏爬起來,咒罵道:“玉虛觀的主就是眼高手低,凍死你個小崽子。”
他揉了揉手腕,摸到一處磕碰。卷起袖子一看,燕大人孝敬的頂級紫檀串珠竟然碎了一塊。元祿面露陰狠,且等着這事怎麽回禀給高歧奉吧。
宋觀玄沒管身後的動靜,從寒冷徹骨的武庫旁經過,遙見雲影殿大門依舊沒關嚴,想來炭火也該熄滅了。
嚴回春雖然醫術差而不自知,但有些話卻是沒錯。
接連病了兩場,今日再受凍卻是不行了。
宋觀玄緊了緊披風,轉身進了炊煙袅袅的膳房。
沒有炭爐,我還不能烤竈爐了嗎?
膳房裏悶着水汽,并不是特別怡人。但爐竈火旺,總算是不冷了。
宋觀玄靠牆縮在最裏頭的大竈後頭,這口竈難生火,常年不滅拿來燒水洗漱。
他靠着碼得整齊的柴火坐下,挑了幾根細枝放進爐中。呆呆地坐了許久,在寒冷混着困意中迷糊了片刻。
迷蒙中,宋觀玄聽見推門的聲音,緊接着有輕緩遲疑的腳步聲進來。
這腳步聲不像宮人,宋觀玄攀着竈臺冒出半個腦袋。
這瞬間與高歧奉四目相接,宋觀玄呼吸凝滞,全身如被寒冰澆透,五年困于皇宮的種種重新湧上心頭。
此時身前是爐竈口,燙的發紅的火鉗能灼燒他。不遠處是備菜臺,剔骨分肉的菜刀可以劃傷他。這裏不安全,一點也不安全。
宋觀玄伸手摸到竈臺上勾芡的小碗,緊緊攥在手中。他站直身子,起身見禮:“參見二殿下。”
高歧奉聞聲繞了過來,他的衣袍漆黑似墨,逆光而立,眸中陰沉。雖然十歲不到,面上已然能見一絲狠戾神色,身高也比宋觀玄高出一截。
他落目掃了眼宋觀玄手中的小碗,沉聲詢問道:“小宋大人身體還好嗎?”
宋觀玄蹲得太久,一時晃神目眩:“好全了。”
扔出小碗繞路而逃或許可行,。
宋觀玄看着高歧奉逐漸逼近,沒忍住腳步往後微撤,被柴火絆着就要往後倒去。
一只手鉗了過來,宋觀玄拿起小碗就要砸。
“小心。要摔了。”高歧奉語音重重落在小心上,聽着就像是威脅。
嘭!
門扇再次被大力推開。
“宋觀玄?”
高重璟詫異。
高歧奉手上力道一松,宋觀玄直接摔了下去。腰背磕在柴火堆裏,疼痛頓時叫嚣起來。
高重璟謹慎地靠近,高歧奉的存在太過突兀,以至于他根本沒放在眼裏。他看着疼得臉色慘白的宋觀玄道:“宋觀玄?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宋觀玄磕磕巴巴,不知是高重璟來得正是時候讓人驚訝,還是這人好像沒看見高歧奉似的莫名其妙。半晌答出一句:“做飯?”
嘭!
正是尴尬時,煙熏火燎的小竈上,蒸籠随着爆破聲騰起一串黑煙,蓋子彈飛出去。
蒸籠裏,炭黑的面團子透着點點紅光。随着熱風明明暗暗,像有了呼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