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又是箭羽
第14章 又是箭羽
箭羽留在雲影殿內,宋觀玄随手擱在床頭。
他當晚就做了幾個萬箭穿心的噩夢,驚得單衣濕透。
夢中輾轉掙紮,偏偏就是醒不過來。
倏然睜眼時,又是嚴回春的臉在面前。
嚴回春臉上的褶子看起來變深了不少,幹燥粗糙的指尖按在他脈門上,口中念念有詞:“不好不好不好。”
宋觀玄微微轉頭:“嚴太醫,早呀。”
嚴回春手一抖,目光挪到宋觀玄面上,望聞問切先擱在一邊:“剛過午時。”
宋觀玄抿了抿唇,大致清楚自己睡夢不醒,又吓得宮人去請嚴回春的經過:“昨天睡得晚了些。”
嚴回春搖頭,他醫術不高,素質極強。耐心哄小孩道:“這病在養,你可能聽不明白。早睡晚起無妨,飯也要好好吃才行啊,小宋大人。”
宋觀玄起身點頭如搗蒜:“是,觀玄知道,多謝嚴大人關心。”
嚴回春這次沒信,收了東西和幾個常來雲影殿的宮人吩咐一番才離去。
大雪下個沒完沒了,窗戶上蒙着一層銀光。
暖爐紅旺,畢畢剝剝伴着屋外的風聲。
宋觀玄懶得動彈,任由擺弄地讓宮人幫忙洗漱擦手。
倚在床頭又見了高重璟送來的匣子,伸手點了點架格頂層的空缺:“殿下送的東西太過貴重,幫忙收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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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
這聲音耳熟,擡頭一看正是元福。
宋觀玄縮在榻上,藥碗果然遞到面前。
嚴回春是會找人的,将元福找過來盯着了。
宋觀玄捧着藥碗,仰頭喝個幹淨。
元福雖然不曾死心塌地對着高重璟,倒是也清楚宮中苛待高重璟幾分其實無妨,宋觀玄這頭卻不好交差。
宋觀玄看着靜立在牆角的元福,這人不打算走,高重璟也不用伴着了?
“五殿下在訓練場,要下午才能過來。今日那邊月試,應當會來得早些。”元福先人一步,将宋觀玄所思道了出來。
這話提醒了宋觀玄,崇賢館的考試在即,這事耽擱不得。
元福取了崇賢館的書放在榻上,經史律令,算學儀典。
顧衍給的書冊很新,沒被人翻動過。宋觀玄拿起一本,書脊的線封還是完整的。這本經書改過三版,二十年後修了五篇文章。收錄了慶和年間閣老的詩文,改了生辰卒月。如今卻是嶄新模樣,宋觀玄在封面上點了點,行間墨字好像朝他指尖擁來。
申時三刻,高重璟從訓練場考試回來,宋觀玄還在看書。
餘晖灑在內間,銀紋火爐上都躍動着金鱗。
高重璟滿頭熱汗,透過幔帳應約看見宋觀玄拿着書的手埋在餘晖裏。
太和殿的暖閣比這裏堂皇數倍,卻沒見過宋觀玄這樣的生機。不覺生出一種錯覺,這事嶄新的宋觀玄。
高重璟戳在雀梅飛罩下,聽見宋觀玄叫他:“高重璟?”
角落裏打盹的元福立刻醒了精神,溫水絞了帕子給高重璟擦汗。沒一會兩個宮女捧着熱水進來給高重璟洗手,又帶到隔間換下訓練場上灰塵撲撲的衣衫。
忙碌間,高重璟騰不出時間來看宋觀玄什麽表情。
宮人來去影影憧憧,片刻後圓桌上布了飯菜,只放了高重璟一人的碗筷。
元福将他衣襟理好:“嚴太醫不讓小宋大人走動,今日飲食也是吩咐過了的,就不陪殿下吃飯了。”
高重璟還沒說話,捧着粥碗和藥碗的宮女從他身邊經過,朝着裏間送去。
這地方不大,隐約也能看見裏間的動靜。
宋觀玄乖巧聽話模樣,眼裏卻閃過一絲無奈。捧着粥碗小口吸溜:“我今天瞧了瞧考試的書。”
高重璟坐在外間埋頭苦吃,騰出功夫和他扯家常:“其實我想,他的測卷同我們不一樣。”
宋觀玄盯着碗上的熱氣,自然知道這個他是誰:“我覺得是因為燕時保。”
高重璟夾了一筷子香酥雞:“即便燕時保能考第一又如何?”
細細的雞絲噴香酥脆,宋觀玄不能嘗嘗真是可惜
宋觀玄還望着粥碗發愁,不知道外頭什麽山珍海味吃得高重璟興致高漲:“什麽目的……就那天來看,許是和你,和你我脫不了關系。”
高重璟喝了口湯,擱下筷子,朝着裏間歪了歪身子:“不如我明□□顧衍告發。”
這話聽得宋觀玄一驚,擱下粥碗撐着床沿朝外間望去:“如你所說,他要測卷也無用,你怎麽告發?”
話音未落,高重璟已經走到裏間來。
他站在離床榻還有幾步的地方,暮光和燭火分界的位置。眉目藏在光影裏:“是不是怕這事牽扯到你?”
宋觀玄靠了回去,微微搖頭:“告發不是小事,告發者未必會沒罪的。”
高重璟捉摸不透了,宋觀玄一會要替他遮掩,一會又要擔心他一同定罪。
思索間,耽擱了答話。
宋觀玄又道:“顧少師考我的卷子,總不會再拿來考你們。我給高歧奉寫的單子,其實除了說文三章之外,其他地方都點成了要點。燕時保就算是天大本事,想來也是不夠看的。”
榻上散落的書冊攤着的,反蓋着的,一本夾着一本的形态各異,宋觀玄下了不少功夫。
高重璟看着皺起眉頭來:“是不夠看的。”
宋觀玄心說,這不是有我排布着嗎,還能讓你這輩子也把那慘不忍睹的卷子,千山萬水送到玉虛觀去不成?
宋觀玄清了清嗓子:“吃過飯了嗎,吃過了我來同你看書吧。”
高重璟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這書原來是叫他看的。
“說來……”高重璟即刻扯開話題,在懷裏摸索一陣,拿出一只烏木的扁平盒子:“給你看看這個!”
宋觀玄緩緩伸手拿了過來,掂了掂重量。
蓋子滑開,漆黑的箭杆泛着寒光,滑到盡頭,金羽熠熠。
這支是高乾賞賜,更加精良,隐約可見殺伐之氣。
宋觀玄呼吸一滞,額心發痛。
捧着盒子目光在箭羽和高重璟之間流轉,嘆息道:“你別再送我箭羽了。”
高重璟沒打算再送,無端被架在這裏,眼神緊緊盯着那只盒子:“為什麽,多好看啊。”
“我……”宋觀玄将盒子放回高重璟手裏,看着他放松下來的表情,悶悶笑道:“我和它八字不和。”
高重璟将盒子寶貝似的收回去,不和就不和,我也沒打算給你。
高重璟收拾衣襟的空當,宋觀玄已經熟練地支使着元福去将炭爐朝着床邊靠攏。随手找了件厚實的絨毯,就要下床去。
元福幫宋觀玄掖好被角,低聲道:“就在這看吧,小宋大人別再着涼。”
高重璟去外間漱口喝茶,回來時碗筷已經撤去。
他撐着床沿,盤腿往榻上一坐。
宋觀玄瞥了他一眼,無甚意見,裹着絨毯挪向高重璟。毯子底下伸出手來,将書冊放到高重璟手中。
嶄新的書本被捂得溫熱,高重璟捏着書脊,宋觀玄近在咫尺。他将書冊攤開,見上頭折了幾處角,疑惑地瞧了眼宋觀玄,僅一息就縮回目光。
宋觀玄手上書頁嘩嘩翻動,解釋道:“我覺得重要的部分幫你折起來了。”
高重璟遲疑:“這豈不是……”
“同給他的那些不一樣。”宋觀玄垂眸:“其實顧少師考我的,定然不會拿來再用。”
此話不無道理,高重璟信了宋觀玄反推考卷的道理。
這書背也是背過,道理也通。只是時隔多年再撿起,實在費時間。高重璟難卻宋觀玄盛情,只好一頁頁重新背過去。
心道這努力也沒什麽大用,今時今日,他也沒什麽争着去玉虛觀的想法。
若說還有什麽用,只是争個課業上佳的好名聲。
高重璟眸子明暗難辨,讀了一陣,背了一陣。肩頭微微吃力,偏頭看去,宋觀玄折得犯困,那團絨毯抵着他肩頭輕輕借力。
宋觀玄又不知玉虛觀祈福人選是這麽來的,他圖些什麽就這樣操心。
就為了課業上佳?還是為了伴讀的職位?總不能真的為了留園前面那兩棵海棠吧。
高重璟想起留園前的海棠,滿地粉白的盛春。
那還真是……身上有點文人風骨啊。
宋觀玄之于名聲權位的想法他不大熟知,只是背了确實也沒太多壞處,背就背了。
是夜。
高重璟試探地推了推偷偷拿他當靠墊的宋觀玄,這人沉沉睡去毫無反應。
高重璟欣喜地将他手上的書抽出來,朝元福招手:“噓。”
元福點點頭,将宋觀玄放平躺好,落下輕紗熄滅燈火。
兩人輕手輕腳做賊似的,緩緩關上了房門。
高重璟望着高懸的月色:“終于能睡覺了。”
重華殿也滅了燈火。
宋觀玄折過的書頁卻還在高重璟腦子裏打轉。
高重璟猛地從床上坐起:“元福,元福?”
幾聲呼喚落在安靜的重華殿中,元福慌忙掌燈前來。
一絲幽光透過床帳,高重璟眸光熠熠。
元福躬身:“殿下,什麽事?”
高重璟掀開床帳,仰頭看着燈火,眼裏滿是疑惑:“這箭羽……也有八字?”
元福緩緩将他手裏的輕紗接過來:“奴才不通祀學,明日考完您再去問小宋大人吧。”
高重璟一想有理,聽話地躺下來。
元福放下紗帳,吹滅燈臺,小宋大人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