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加了山楂的藥
加了山楂的藥
翌日清晨，陸鴛華就看見父親正和昨晚那名叫洛野的年輕人議論着開給病患的藥方。
“是古方，将裏面的幾味藥材作了調整。”
陸鴛華不好意思地将自己準備好的藥方拿出，但陸景已經看見她手上的紙團，抽取過來，與洛野的進行對比。
“你們倆用的是一張方子。”他笑眯眯道，頗有欣慰之意。
陸鴛華指出其中異處，“還是有不同的，這味天雄草太猛了，恐病患受不住。”
洛野沉着冷靜地反駁：“劑量很少，反而可以幫助他們吸收其他藥材的藥性。”
“有些病患腹瀉不止，天雄草藥性太猛，腸胃受不住。腹瀉之狀，只會越來越嚴重。”
“那就避開他們，換更柔和的藥方。”洛野也指出她方劑中的不足：“阿膠？桂圓？本就內熱上火的病患也受不住你這份藥劑。”
“是開給某些女子的，體質不同，藥方自然也不同。”她指了指另一份，“這份才是我開給只有傷寒病症的方子。”
陸鴛華隐約覺得他并未對此事上心，心裏暗自不悅，只是覺得沒有必要争論得面紅耳赤。
陸景對他們的藥方都很滿意，各方治各病。只是再怎麽吃藥，也改變不了腰酸背痛的症狀，他正為此憂心。
陸鴛華看出他的心事，“昨日把脈問診時，不少病患都說自己後背疼痛，後腰酸脹。我想，這或許也是傷寒症狀的一種，可以先治療一段時間。而後再施以針灸之法。爹爹以為如何？”
“就先如此吧，希望這幾張方子，是真的有用。”
自從把病患嚴格控制數量分隔開，搬移到通風的帳篷裏面後，還是有些好處的，感染得病的村民人數下降，一些健康的村民不再惴惴不安。荒村也被他們逐漸收拾出來，隐隐有恢複生機的态勢。唯一的問題是冬日嚴寒，大風凜冽，帳篷被吹得獵獵作響，讓人心神不安。而為了保證溫暖，炭火也消耗得更快了。
還沒等這個問題正式成為問題，洛野就帶來了十車炭火。
“我昨日去縣城買的。”陸鴛華總覺得，他和莫麒麟說話間，莫麒麟總有一種局促不安。洛野剛剛說完，他便點頭肯定：“好好好，有這些炭火之後就不愁過冬了！”而後讓手下人趕忙搬進庫裏面。
再比如，某一天清晨陸鴛華給父親送早飯時，看見莫麒麟近乎讨好似的給洛野斟茶，還殷勤地讓他吃饅頭。
洛野的方子适合孔武有力的年輕小夥。猛藥一下，不出半月，那些小夥就能下地行走。腿腳利索的，已經開始幫忙照顧其他人了。而陸鴛華之前去把脈問診的姑娘們，恢複得慢些。不過滋補作用的湯藥一碗碗地喝下去之後，姑娘們恢複之後都說自己的身體比以前好了很多。夜裏好睡不盜夢，不驚醒，白天幹活之後也不會有氣無力。
還有些後背後腰疼痛的病患，陸景就将他們集中安置在一起，每日針灸。陸鴛華也去幫父親分擔一些，洛野不會針灸之術，所以一人負責其他病患。好在經過三個月的治療之後，疫病有控制住的趨勢，他一人負責也不會覺得吃力。
“洛大夫，”陸鴛華端着一盤草藥包走進他的房間，“你近日一個人負責那些病患，辛苦你了。這是疏松筋骨，疏散疲勞的草藥包，你用來沐浴或浴足都是解乏的。我就給你放這裏了。”
洛野點頭致謝。陸鴛華見他沒有其他話要說，就也笑笑，表示自己接收到了他的點頭，轉身離開。
元清六年，立春日。
雖然疫病還沒有完全消散，但是整個村落也裝飾得紅彤彤。村民們忙着貼桃符，每家每戶，不管有人沒人，都被裝飾一新。在第一家因為祈求疫病早日消失而挂上艾草後，其餘各家也紛紛效仿，争先恐後，沒有買上的也挂滿了藥包。
陸鴛華為了迎合新春的吉利，穿了一身以紅色為主的新春裝。春寒料峭，她不禁打了個哆嗦，又将外祖給的披風系在外面。沉碧為她梳了一個靈動可愛的發髻，頭上的雙環随着她的搖頭晃腦而擺動，身後是多日都不曾放下的長發。之前為了行醫方便，她總是绾起頭發，學着村裏其他姑娘的模樣梳了一個盤頭，用一塊布包起來。她感嘆着摸着自己的頭發，用手指一圈圈撥弄。
“好了。”沉碧對自己塵封三月的手藝很滿意，此時此刻，陸鴛華又是她眼中靈動清澈的仙子。
今日不但梳了頭，還精致地化了妝容，額間的花钿也貼上了。
陸鴛華很滿意，起身拎着裙擺就找父親了。
“爹爹新春快樂，來年吉利！”她乖巧地跪在陸景面前拜年，雙手捧着一個空盤子，等待陸景往裏面放東西。
“好好好！”陸景拉起自家閨女，“這個，是爹爹給的紅包。這個，是娘給的，這個，是外祖送你的藥材包，這個，是藥華給你的，說是新找的的藥材，考考你認不認識。”
陸鴛華帶來的空盤子裝得滿滿當當，藥材包和鼓鼓囊囊的荷包也忒重了，她都有些端不動了。
“你怎麽知道你娘還有東西給你？”陸景敲了敲她的盤子。
陸鴛華笑道：“我昨日看到爹爹收信了。”
父女倆又說了一會話，陸鴛華捧着屬于自己的大豐收走了。
門口正好遇見洛野和莫麒麟從外面進來。
“莫大人，洛大夫，新春吉祥！”她端着盤子不便行禮，只是微微屈膝示意。
洛野伸手掏出荷包，往裏面放。
“我應該是比你大些。”
陸鴛華懂得他的含蓄，比她大，所以給她紅包是很正常的事情。莫麒麟也掏出一個荷包：“新春吉祥。”
等她走遠之後，莫麒麟才一拳輕輕打在洛野的腰間：“洛大哥，我為什麽要給紅包？”
方才若不是洛野不着痕跡地掐了一下他的腰，他才舍不得把荷包拿出來！還是一個很鼓的！
洛野的解釋點到即止，“年畫娃娃來拜年了。”
雖說今日是立春，但該看的病人也得去看。陸鴛華看過病人之後向父親說了一聲就進山采藥去了。
她叮囑沉碧：“陸藥華給我寄來了不少藥材，今日無事，我也去給他找找。黃昏前肯定回來。”
披風多有不便，陸鴛華換了一件紅綠色調的齊胸襦裙，又帶了一個圍脖，這樣雙手方便多了。
沉碧應了一聲，接過披風：“小姐小心，我就守在林子入口處，保證小姐出來第一個看見我。”
陸鴛華拿着鋤頭挖到了不少京城裏罕見的藥材，小背簍很快裝了一半。她拿出碎布條綁在樹上做好标記，又繼續往裏走。
沉碧在入口等了許久，眼看暮色四合，裏面卻還沒有傳來任何行走的聲音。洛野剛好結束了看護，從病人的帳篷裏出來。
“你怎麽在這裏？”他認識這個人，是陸鴛華身邊的小婢女，就是名字記不得。
沉碧語氣有些着急：“方才小姐說進去挖草藥，黃昏時肯定出來。可是眼下卻還沒有出來。”
洛野拿過她手裏的披風，“我進去找她。”
陸鴛華一路走到了山坳處，從這裏剛好能夠望見天池。
積雪覆蓋着青松，隐隐只見一抹綠色，天池的水波似被凍住一部分，薄冰下水流暗湧。
陸鴛華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
霧凇沆砀，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此刻，她猶如一個虔誠的信徒，對着天池許願：
“願疫病消散，新年無災。”
“願大家平安健康，事事如意。”
“最後...如果可以，願我有一份還不錯的姻緣，與他一起治病救人；如果不行，就我一個人去醫治世間。”
洛野随着她的标記一路前行，最終标記斷在一處小陡崖，他四周看看，又在地上的土丘看到了她的白色布條，以及被放在一邊的藥草簍。
難道是不慎滾下去被土蓋住了？
洛野将披風放在一邊，找了塊石頭，正要挖土，又覺得不妥，換成手刨。
土被他掀開一層又一層，人卻是一點沒影蹤。
正在決定還要不要再挖下去之時——
“洛大哥，你是在挖什麽奇珍異草嗎？”
洛野起身回頭，陸鴛華好手好腳地站在他面前，第一次，他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他撿起地上的披風，抖落掉塵土，為她披上。自己背上背簍。正要說離開，卻看見後面樹上盤踞着一條嘶嘶吐信的蛇。
“閉上眼，不要動。”洛野将手摸向自己腰間的武器，向蛇擲去。
陸鴛華乖乖閉上眼，一動不動地等着洛野下達下一步指令。
聽得沒有動靜之後，她才開口詢問：“洛大哥，我可以睜眼了吧。”
“好了。”
陸鴛華轉頭看，原來是一條蛇，此刻已經被釘在了樹上。
陸鴛華由衷感謝道：“洛大哥，你人真好。”她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我帶你去看天池。”陸鴛華帶着他一路前行，“就是這裏，我剛剛看見這裏有個缺口就放下東西走過來了。你看，是不是很清澈很聖潔的風景？”
如她所言，整個身心，都被淨化一般。
兩人就靜靜站在這裏，洛野開口，“回去吧，已經很晚了。”
沉碧都以為兩人被困在山裏，思考着要不要找莫麒麟派人進山尋找之際，洛野帶着陸鴛華出來了。她懸着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了。
洛野沒有放下後背的小藥簍，徑直去到陸鴛華所居住的小院。到了門口，他正要開門，又忽然縮回手。他轉身面向她們，放下背簍，“我先走了。”
沉碧不解：“洛大夫是有事嗎？”
陸鴛華看到了他縮回手的瞬間，只是猜測：“可能，天色很晚，他進去不好吧。”
其實洛野是一個好人吧。
是一個，面冷心熱的好人。
她想起之前他們他們無言背對着熬藥的日子，洛野的眼睛從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藥。反而還能聞出陸鴛華的藥熬到了哪個時候。
“你的藥再熬就不行了。”
陸鴛華正想着今日他看見天池時候的神情，不同于以前的戒備及冷淡，他整個人都十分放松，眼底也沒有了疲憊。沉碧端進來一碗藥：“小姐，洛大夫送過來的。說是今日春寒料峭，怕小姐一時不慎得風寒。”
陸鴛華接過來，“你去加點山楂放裏面吧。”
沉碧一動不動，“洛大夫的第二句話就是，已經加過山楂了。”
“你的藥再熬就不行了。”
“不是味道不對，我加了山楂，所以是這個味道。”
洛野聞言背過身來看着她，與黃昏背道而馳，暈在周身。陸鴛華笑起來眼睛如彎月：“加了山楂藥就沒那麽苦了。”
原來他都知道，不僅知道，也記得。
她将這碗湯藥一飲而盡。
連日來的針灸作用明顯，背部酸痛的村民不再叫嚷着自己不舒服。陸景看着這景象，覺得也是時候回京複命。
只不過，回京途中，多了一人。
“原來貪污藥材的人是裏正。”陸鴛華感到震驚，同沉碧一起分享這個足以驚掉人下巴的事情。
沉碧也将自己聽來的消息同她分享：“裏正的兒子過世後，他就不相信那些大夫了。但是沒有錢財去請名醫，所以命人扣下了藥材，打算去縣城賣掉。”
“所以，那兩名少年只是他的替死鬼。”陸鴛華一臉唏噓。
“兩個人，偷走一半的藥材。我憑什麽相信？”莫麒麟聽了他們的說法後，只覺得好笑至極。
兩名少年支支吾吾不肯多說，莫麒麟也正好順水推舟以偷盜切了他們兩根手指，放回去釣出幕後主使。
“放他們回去是對的，我去盯着他們，看看背後究竟誰這麽大膽子發國難財。”洛野從屏風後走出來。
“還好有進縣城買炭來遮掩。沒有引起曾仕華的懷疑。不然也不能這麽輕易抓住他買賣的證據與現行。”
莫麒麟谄媚地端茶倒水：“洛大人是何許人也，出手自然就拿下！大人吃點饅頭，辛苦了辛苦了。”
車隊停下來休息時，莫麒麟過來找陸鴛華。
“陸姑娘，我聽說你和令弟都十分喜歡草藥。”
聽得他如此禮貌，陸鴛華一時不太适應：“...是。”
莫麒麟一臉發大財的模樣：“洛子遠大人你知道吧。”
陸鴛華心裏腹诽，洛子遠以醫術入刑的行為招致京城人聲鼎沸。好些犯人一聽說是洛子遠主刑，還沒有開始就全招了。她能不知道麽？
“自然聽過。”
“他有一個百草園，裏面有很多藥草，常見的不常見的都有。還有一個問藥閣，裏面有很多奇珍異草，你想不想去看。”
陸鴛華點頭：“自然想。”
莫麒麟順水推舟：“明日剛好就是我去照看草藥，我帶你和你弟弟過去？”
此等好事，哪裏有拒絕的道理！
莫麒麟看到她答應之後似乎比她還要高興，“好好好，明日我來接你。”
莫麒麟來得很準時，華茯苓本來還有有些猶豫，但是看見陸藥華也跟着去，稍稍放心。只是叮囑他們要早點回來。
陸藥華一路上興奮的說個不停，拿着姐姐從長白山帶回來的藥草從頭到尾的品評。陸鴛華看着草藥出神，想到了洛野。
出發前洛野就離開了，只留下一張字條，很符合他風格的三個字。
“京城見。”
好像，就有了什麽約定一樣。
莫麒麟大搖大擺地驅車入府，陸鴛華還有些擔心，沒想到他一臉不在意：“洛大人知道，沒關系。”
“他知道我們要來？”
莫麒麟瞬間改口：“我是說，他知道我要來澆水，呵呵。”
等入府下了車，莫麒麟十分熱情地介紹整個藥園的布局。陸藥華沒有心思聽，直接進百草園去了。
莫麒麟帶着陸鴛華走向問藥閣。
“陸姑娘，你好好看，仔細看。我就先去澆水了。”莫麒麟說完就将門關上。陸鴛華不疑有他，許是怕被人看見才如此畏手畏腳，似賊之狀。
她看到有一個小雲梯直通二樓，費力爬上去之後，分門別類的書籍映入眼中。全是藥典，太好了。她在書架中随意穿梭，每一本，都是她夢寐以求的書籍。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将剛剛抽取的書放回去，轉身，看見了洛野。
“洛大哥，你也在這裏？”
洛野一身華服，與在山村之時大不相同，就連這聲洛大哥，她都叫得不慎确定。
洛野走近，鄭重道：“陸姑娘，我想我需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我是洛子遠。”
說出這句話之前，他已經躲在暗處偷偷看着她許久。哪怕陸鴛華轉身就走，也足夠他緊握這些片段了。
陸鴛華顧不上太多，第一反應是低頭行禮。
洛子遠走過來拉起她，以為她是怕了自己：“不用——”
陸鴛華擡頭看着他，目光沉沉：“我不是怕你才行禮的。”
“你有官職，我沒有，我需要向你行禮。”她的解釋很中肯，卻也聽不出她的語氣。
“而且，我從沒有覺得洛子遠是一個壞人。”
“在長白山，洛野很好，我與他相處，也斷定他亦是一個心腸柔軟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