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原本也是一個很平常的冬天
這原本也是一個很平常的冬天
有些日子看似平淡,但因為有人出現,有事發生,所以刻骨銘心。
這原本也是一個很平常的冬天。
陸鴛華像平時一樣往返于華宅和女醫堂,弟弟陸藥華在櫃臺後面仔細對照進貨的藥材,張羅着夥計小心謹慎地分門別類,母親華茯苓也在賬房內對着今年的賬單,計算着在年前給大家發多少吉錢才合适。
直到父親回來,帶來了一個惶恐的消息。
“長白山一帶,一月前有傷寒發生,但一直沒能控制下來,現已經成了疫病趨勢。聖上命我前去赈災。”陸景說完,大家一時陷入沉默。
“并且聖上派了朱雀廷的莫大人跟随,以免發生不測,控制不住場面。”
朱雀廷號稱是聖上的千裏眼順風耳,因朱雀列南方位,此為臣子位,故而得名。不過在很多人眼裏,朱雀之朱,只是代表着飛過京城的鳥,都得出點血。
陸藥華對朱雀廷如同尋常百姓一樣,“朱雀廷...是去赈災,還是去吓人?”
華茯苓忙拉住他的袖子:“低聲些!妄論什麽!”
陸景開口緩和:“莫麒麟大人,我與他曾在伶州蛇毒一次短暫共事過。他也算是個幹淨伶俐的小夥子,脾氣溫和,你們無需擔心。朱雀廷手段上雖然狠辣,但也只是對着審訊犯人和那些窮兇極惡之徒,對待我等無罪百姓,還是以禮相待的。”
陸鴛華眼色示意沉碧上菜開飯,“爹,先用飯吧,今日我親自下廚做了雕梅小排。”
這頓飯吃得異常沉默,赈災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只是礙于陸景太醫院院正的職責不好多說什麽。更兼朱雀廷的人攪和其中,讓人如何不心煩!
等到陸景開始收拾自己的行裝,陸鴛華才敲門進去向他說出自己的想法。
“爹,這次赈災,我也去。”
沒等陸景開口,華茯苓便先表示反對:“長白山終日苦寒,冬日尤甚。那邊疫病正鬧得厲害,你何苦跟你爹去?”
“受疫病的,不會只是男子。若有得病婦人需要進一步察看,爹你當如何?”陸鴛華又進一步說:“此次朱雀廷随行,爹你帶的人與宮中都有關聯,我打算帶女醫堂的人去,若是發生什麽事情,她們也是見證。”
陸景思考良久,承認女兒的理由都站得住腳,同意随行。
華茯苓也不多反對,“我叫藥莊的大娘陪你們一同前行。若是你需要人手使喚,自家的才信得過。他們也都懂藥理,能幫上你們。”
她伸手示意女兒靠過來:“鴦鴦,好好照顧自己,瘟疫可怕,做好防護。”
陸鴛華點頭:“娘,我們會好好回來的,放心吧。就是傷寒而已,那邊苦寒不宜養病,藥材缺少,等我們去了,一切都會變好的。”
元清五年冬月初五,聖上下令由太醫院正陸景與朱雀廷莫麒麟共同負責,赴長白山,醫治疫病。冬月初八,他們帶着數十車藥草,約兩百人從京城出發。
只聽說長白山苦寒無比,終年白雪不去,陸鴛華将自己能想到的保暖衣物全部都帶上了,手中還捧着一個輕巧的暖手爐。
“沉碧,我覺得,我有點熱。”
從馬車上下來時,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座移動的小山丘。
侍女沉碧也點頭附和:“小姐,我們好像把這裏想得太冷了。”
陸鴛華走進自己的屋子,忙不疊脫下披風:“外祖母的披風也忒暖和了點。我裏面還穿棉襖了呢,看來是不必。”
這披風是外祖聽女兒講外孫女要去長白山之後,打開自己的庫存。老人拿着自己的嫁妝翻了一個時辰,又一個個對比,确定這是最厚的之後,送到裁縫那裏連夜趕制,終于在出發前送到了她手上。
一行人住的地方是長白山山腳的一個小村莊,是發現了第一例疫病症狀的村落。現在村子裏的人已被轉移到隔壁的荒村集中管理,整個村子已經成了由赈災隊伍組成的新村落。
隔着窗戶,隐隐約約可見連綿的長白山。山頂的一抹白色,與雲霧相接,分不清,也看不真切。
“沉碧,你去給我們的人說一聲,拿藥酒和艾草來好好打掃房屋之後再住。注意用紗巾覆住口鼻,不要被灰塵嗆着。”陸鴛華只是推開窗戶,就看着灰塵随風跳舞。
沉碧不解:“只是給我們的人說,不給其他人說嗎?”
“那邊的人我們不認識,不好插嘴多管閑事。”
“奴婢明白了,這就去。”
陸鴛華細細打量着這間屋子,陳設布置有些自己從未見過。比如,在床下方掏個洞,呈镂空狀。她好奇地彎下身去看,裏面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見。用手一摸,發現是炭灰。
“原來是燒炭的。”
陸景才來,對此地不甚熟悉,本想找來村長裏正好好詢問情況,不想被莫麒麟攔住:“陸院正,有什麽事嗎?疫病橫行,莫某建議你不要亂跑。”
陸景不敢有所怠慢,“莫大人,我本想找來村長等人詢問情況,卻也沒看見人。”
莫麒麟請他進自己的居所:“陸院正随我來,莫某自當解惑。”
同樣是初來乍到,莫麒麟的房間要比陸景的明亮許多,窗邊連風鈴都挂上了。陸景聽到了好幾聲風鈴清脆的響聲。
“陸院正請坐。”莫麒麟擡手示意,一旁的随從非常有眼色地為兩人斟好茶,退出,關門。
朱雀廷好像也是有兩把刷子的...
“此地名為小江村,是這次傷寒疫病之源頭,後來周圍各村也有疫病之人,便統一轉到隔壁二十裏的荒村去了。那個村子之前因為戰亂導致荒廢,不曾有人居住,大夥為保平安,同意了在荒村集中管理醫治病人的方法。我們一行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住在這,也比較合适。”
“那荒村的管事人是誰?”
“目前是由小江村、小山村、蓮梅村三村的裏正負責。各村村長則在自己村內負責。而小江村的村長,染病去世了。所以小江村的百姓現在都跟着小山村做事。”
外頭侍衛忽然通報:“莫大人,陸鴛華求見。”
陸景聽聞是自家閨女,連忙道:“進來!”喊完又想起這并不是自己家,又看向莫大人,解釋道:“鴛華是小女,還請...”
不等他說完,莫麒麟朗聲道:“放進來。”
陸鴛華拎着一袋炭火過來,向莫麒麟行禮:“陸鴛華見過莫大人,打擾兩位了。”
陸景問道:“什麽事?”
陸鴛華看向莫麒麟,“莫大人,我們帶來的藥材有缺失。”
莫麒麟霍然起身:“此言當真?”
陸鴛華沉着道:“出發前,反複清點過。但是剛剛我去拿炭火時,聽見下面的人議論少了藥材。我也随着他們重新檢查了一遍,每一車都有少的藥材。總共四十車藥材,現下重新裝配之後,只有十九車。”
竟然少了一半!
陸景也起身,“眼下,不知莫大人打算如何處理?”
莫麒麟看向他:“陸院正什麽意思?”
“病情不等人,莫大人你查缺失的藥材,我治病救人。就算只有十九車,也要開始煎藥了。”
莫麒麟無可奈何:“便是如此,缺失的藥材,我會查明白。”
“爹,他們這裏是将炭火放在床下,燒熱取暖。我把炭火給您倒進去了,晚上您試試。”
陸景依然憂心忡忡:“現下并沒有一個很妥善的藥方,需要不停嘗試。這期間本就要折損很多藥材,如今又少了一半,又如何是好啊?”
陸鴛華坐在他身邊:“爹爹不必擔心,明日去了荒村,看清病情,一切都會豁然開朗的。”
“但願如此吧。”
陸鴛華第一次睡這種床,溫暖舒服,可比湯婆子和一小盆炭火舒服多了,就是起來後口幹舌燥,一壺茶才堪堪解渴。
受了昨日的教訓,将披風挂在室內,穿着平日裏的冬衣,帶上一個厚厚的圍脖,出門倒也不冷。
到了荒村一看,這病情,不算大,也絕不算小。
十幾個病人擠在房間裏,他們臉頰發紅發燙,有些人腸胃不适,不停地叫喚。陸景撿起門口的藥渣查看,怎料一上手就軟如爛泥。看來熬煮過多次,早已沒了藥效。
裏正不通藥理,村裏的大夫能力有限,朝廷的藥材今日菜刀,大家就只能湊活着和這些治傷寒的湯藥。
曾仕華緊緊拉着陸景的手:“你們來了,我們的村民就有救了!”
陸景鄭重承諾:“我等前來,是奉皇上诏令,必将醫治好此處疫病。”
曾仕華擦幹眼淚之後帶着陸景四周察看:“他們的病症一開始都是傷寒狀,而後又開始發燒咳嗽。有些人到了這步也就好了。可有人又開始腹瀉,拉得人都虛脫了,臉白得和雪一樣,我的小兒子就是此狀,不治而亡。”雖然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眼淚不留下來,但曾仕華的聲音哽咽,陸景看着自己的女兒,也不免動情流淚。
陸鴛華走向他們,向曾仕華行了一禮:“裏正,我覺得他們住得太擠了。不知道這裏有沒有多餘的房間可以用?”
陸景接過她的話頭向曾仕華解釋:“我剛剛看了,有些病人症狀較輕,又是青壯年,康複得會更快些。但大家總擠在一處,也不利于恢複。且小孩子本就體弱,若長久不愈,也甚是棘手。”
曾仕華臉上為難:“荒村倒還有些空地,只是我們物資匮乏,只能将大家置于一處。”
陸景了然:“這個好說,我去與莫大人商量一下,之後就按照年齡症狀安置病人。一個房間也不要擠太多人了。”
曾仕華忙不疊地點頭稱是,又命人将方子送來給陸景查閱。陸鴛華好奇看了一眼,發現運來的藥材與上面高度重合。
“我先去把脈看看,再結合該方重新拟定一份出來。”陸景帶上紗巾,走向離自己最近的屋子。
陸鴛華則問曾仕華:“可有得病的婦人?恐不方便讓他人查看的,我去看看。”
“有,就在那間屋子,都是未出閣的姑娘。”
陸鴛華走進屋內,姑娘家的屋子,果然是比剛剛看過的好幾間要好聞的多。
見大家詫異,她微笑解釋道:“我是為大家瞧病的,我姓陸。大家有什麽不方便言說的病症,可與我講。”
一個年齡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向她招手:“陸姐姐,我姐姐太燙了,你來看看吧。”
陸鴛華走過去把脈,又摸了摸額頭與手心,吩咐沉碧:“打水來,裏面摻點酒。”而後轉頭安慰小女孩:“她發熱了,所以會這麽燙,不用擔心。”
沉碧端着水進來,陸鴛華将門窗關上,讓沉碧脫下女孩的衣服擦拭身體,能站起身的姑娘們紛紛圍住。陸鴛華見不需要自己杵在那,開始為躺着的人把脈,問清名字後,一一寫下藥方。
忙了一天之後,陸景最終敲定了新的安置方法。只等着莫麒麟來幫他搭建帳篷了。
莫麒麟對于這種屬于自己能力範疇以內的事情做得又快又好,帳篷很快就建起來。本來想着一鼓作氣将病患轉移過去,但想着夜裏冷,還是不要擅自驚動。
陸鴛華直到看完所有女孩,又包好藥之後才離開,此時暗如濃墨。她與沉碧小心地打着燈籠:“我記得我們也沒有待多久,現在也不困,怎麽天就這麽黑了。”
沉碧恍惚間看見屋子後有火光閃爍,顫抖着指向那邊:“小姐,你看,有光。”
照顧病患的人集中在一個屋子裏休息,此處病患都躺下休息了,怎麽可能有人影。
“去看看。”
沉碧緊緊拉住她:“小姐,我怕。”
陸鴛華拉過她:“不用怕,把面紗帶好,我們倆一起過去,要是留你一人在這裏,你就敢了?”
看看四周黑得像是要吃人的夜色,沉碧确實也不敢一人在此,只好緊緊依偎着。
兩道少年的聲音傳過來,“快些裝!明日拿到縣城去!”
這一道聲音年輕些:“山根哥,這是給他們熬藥的,真的可以嗎?”
剛剛那道兇狠的聲音又響起:“吃了那麽久的藥都不見好,肯定是藥不行。我們把這些換成更好的,才是對他們好。”
陸鴛華走過去:“你又不是醫者,怎麽知道什麽藥能治,什麽藥不能治?”她一身淺紫色衣服,在黑夜中與白色無異,吓得少年往後一頓,“你是誰?”
她暗暗拿出自己的金針,“我是醫者,剛剛聽你聲音,是不是常感胸悶氣短?你是不是膽魄不足,想再勇猛些?我可以幫你們,你們過來。”
沉碧将燈籠拿得極低,看得出來地上散落一地的是丢失的草藥。光亮從下方照着陸鴛華的臉,顯得她更加陰森可怖,連臉上的笑容都給人催命般的詭異。
少年哪裏肯過來,當即揚起一把沙土就想跑走,不料另一端正有人等着,一把擒住。
膽魄不足的少年哪裏還敢動,只以為陸鴛華是什麽奪命鬼,在地上抱頭求饒。
“是他說藥沒有用,拿去縣城賣錢的!我家裏人都病了,我只是想賺錢給他們請更好的大夫!”
擒住少年的人顯出影來,年齡與陸鴛華相仿,應該還要比她更大幾歲。一身深色衣袍讓他很好地與黑夜融為一體,模樣不太看得清楚,微弱的光能看出長得應是不錯。背後還背着一個醫者才會背的背簍。
想來是附近的游醫。
“這位兄弟是?”
“洛野。”
陸鴛華正好奇為什麽他正好出現抓住偷藥賊,難不成是同謀?
“我姓陸,随爹爹一起來醫治疫病。不知洛大哥能不能幫個忙,将這兩人送回小山村?那裏自有處置他們的人。”
洛野嗯了一聲,從背後翻找一陣,摸出一個小物什,沖天發射。
“你們莫大人給我的。”
洛野的解釋陸鴛華廢了很大勁才明白:“莫大人請你來幫我們抓偷藥賊?”
洛野似乎在捆住少年的手腳,“我是他請來的游醫,今日剛好趕來就遇上了這件事。”
莫麒麟來得很快,朱雀廷的人把着火杖前來,沖天的火光像是整個村子被點燃一樣,被亮醒的人好奇地看着外面發生了什麽。
少年沒有見過如此陣仗,沒有被綁住的那一個匆忙爬滾着向陸鴛華的方向:“救救我!你剛剛說了,你可以幫我們!”
陸鴛華連連後退,并不希望他的一句話使朱雀廷疑心陸家:“在治病方面,我當然可以幫你,但在違反律法面前,沒有人可以幫你們。”
洛野也開口,似解釋道:“她只是說幫你們治病。”
陸鴛華聞言,感激地看向洛野。
莫麒麟将兩人押回去,還沒等審問,兩人便什麽都招了。
叫山根的少年識字,偷了一張藥方,潛入赈災隊伍裏偷藥。本意是想給自己家人偷偷煎藥喝。藥材緊缺,熬出來的藥一日比一日更像清水。于是找來福祿,诓騙他說藥材無用,不如賣去縣城換來錢財,還可以請更好的大夫來。
山根和福祿家裏都病倒了,只剩下自己,當即一拍即合。
福祿聽完山根的招供,怒不可遏,開始對他破口大罵。要不是被繩索束縛,還打算就地動手。
莫麒麟命人削去二人左手的其中二指,手指被拿回荒村,算是對昨晚之事的交代。
本國律法,偷盜斬手。此次偷盜赈災物資,更可以斬首,只是二人年紀未到,莫麒麟不忍殺生,便只是削去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