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貪嗔癡妄
貪嗔癡妄
冰冷,黑暗。
自從不顧禁制妄動咒術開始,容穆的記憶便漸漸模糊了。
他依稀記得自己似乎和孟千秋說了許多話,但意識一點點遠離身體,即使想要繼續保護那個人,也實在是有心無力。
徹底沉入一片漆黑的深淵之前,好像有人破水而來,将他緊緊抱在懷中。
會是誰呢……他眼睫簌簌顫抖,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悠悠醒轉。
“世子殿下,您可算是醒了,奴簡直要擔心死了!”
少年含着哭腔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容穆側過臉,便看到艾爾缇笑中帶淚的面龐。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瞧瞧奴,可真是樂壞了,忘了給世子拿點水來。”
杯子被送到唇邊, “您昏睡了近十日,剛醒來肯定渴得很,慢慢喝,別着急。”
容穆勉力擡頭喝了幾口,感覺渾身上下疲軟無力,簡單的動作便惹得一陣頭暈眼花。
修習咒術多年,他的身體遠比一般人強健,如此虛弱尚屬首次,面上不免微微疑惑。
“全身精血都被吸取了十之七八,經絡受損反噬嚴重,怎麽可能不虛弱您真當自己是鋼筋鐵骨麽”
房門被推開,蘇芊墨領着另一名少年走了進來。
身邊都是體己人,她便收起那副僞裝出的妩媚模樣,整個人顯得冷淡許多。
Advertisement
瞥見她身後少年的剎那,容穆忍不住睜大了眼: “迦黎……他已經可以如常行動了”
“此前您日日為他洗髓,祛除蠱蟲重塑經絡,費了這麽大力氣,怎麽可能沒成效”
提起這件事,她臉上總算有了些笑容, “你好久沒消息,回來了又昏迷這麽些天,迦黎都擔心死了。”
容穆端詳着眼前的少年,原本長及腳踝的金發已被剪成齊肩,空洞的眼眸裏也有了神采,視線交彙的那刻,他也生澀地開口:
“容穆,哥哥,好起來,快點。”
嗓音嘶啞,全然不是尋常少年的清朗。
容穆聽着心中酸澀,但他也明白,迦黎能恢複到如今這個地步已是奇跡,實在沒法奢求更多。
“已經好多了,迦黎別擔心。”
他撐起身,擡手摸了摸迦黎的頭,再轉向蘇芊墨和艾爾缇時,神情已經變得嚴肅: “我昏睡的這幾天,發生了些什麽”
“秋獵前,我們便聽您的指示,全員轉移到了紫瑜城外郊區的另一處據地。約莫十天前,茸茸載着您忽然出現在附近,那時它渾身是傷,您也奄奄一息,我和艾爾缇便将您帶回了據地救治。”
“沒有第三人和我們一起,是麽……”
手指下意識地攥緊被角,容穆眉宇緊蹙,神情顯得相當不安。
雖然當時自己毒發昏了過去,但是他能肯定,自己和孟千秋一定順利逃出了暗河才對。
但孟千秋為何并沒有和他們一同離開
“紫瑜城那邊,最近發生了什麽事”
他越想越是不對勁,這份預感也很快在蘇芊墨和艾爾缇的講述中得到了印證。
“……這幾日的事态發展便是如此,世子殿下,”
蘇芊墨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道出,神情沉凝, “如今東陸國勢混亂,北狄北周的質子早已向新帝投誠,我們西泷遲遲未曾表态,繼續留在這裏怕是有危險,等您身體好些,我們便……”
“抱歉,我暫時還不能離開。”
容穆閉了閉眼,打斷了她即将出口的話, “千秋很可能還留在紫瑜城中,我擔心新帝會對他不利,更何況,雲驚瀾等人也絕非善茬。”
“……您是指,東陸攝政王孟千秋”
她回想起那時任由自己妝點打扮的秀美青年,眸中閃過一絲然,緊接着又被極深的不可置信所覆蓋。
“世子您,您難道……”
作為多年來一直陪伴在容穆身邊的下屬,蘇芊墨自認對世子的性格很有發言權。按照他的性格,是絕不會因稍有好感之人輕易改變計劃的。
除非……
“您真的喜歡上那位了”她這話頗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味,激得身邊艾爾缇剛飲下的一口熱茶瞬間噴了出來。
“不是,姐你在說什麽,世子他怎麽可能……”
他剛想辯駁,視線卻忽然落在團在床頭睡得正香的茸茸身上。
當初,容穆可是毫不猶豫地就将自己的伴生靈獸派到了孟千秋身邊。
西泷人将伴生靈獸視為自我的另一半化身,同心同魂,輕易不肯暴露于人前,更遑論直接安排到他人身邊保護對方了。
看來至少從那時候起,世子就對攝政王情根深種了。
可是……可是,他們都是男子,這般色授魂與,是不是有悖綱理倫常
見他倆一個神情有異一個眼神有異,容穆趕緊清清嗓子以正視聽:
“千秋正是我心悅之人,待此間事了,我定會問明他的意向,以确定未來種種。”
不是所謂的“秉明父皇”,更不是“引薦其入駐西泷”,而是“問明他的意向”
艾爾缇小小的腦袋裏裝滿了大大的疑惑,倘若未來那位王爺不願去往西泷,難道……以後世子也會随他而去麽
那自己作為世子的貼身侍衛,又該何去何從呢
“咳咳,但眼下談論這些還太早了,”容穆一句話扯回了他飙到九霄雲外的思緒, “之前讓你們偵查的異狀,有沒有什麽進展”
“回禀世子,一切如您所料,紫瑜城內确實有不同尋常的巫術回響。”
蘇芊墨神情很快變得肅然, “咒演羅盤的指針近期頻頻彈起,情形與多年前東巫巫禍爆發時頗為類似,除了那個國家的詭異巫術,其他巫術或者咒術都無法使其産生這麽大的反響。”
容穆輕輕颔首,眉宇間思索的痕跡更深。
咒演羅盤是他離開西泷時,大巫祝千叮萬囑請他随身攜帶的族中至寶。
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始終對建立在東巫亡國之址上的東陸心懷忌憚,加之東巫巫術惡毒至極,本源即和西泷咒術相悖,便是為了容穆的人身安全考慮,也堅持要求他帶在身邊。
這麽多年他幾乎沒使用過,但自從發現了孟千秋身上的種種異常後,他便回憶起了這件事,也嘗試着催動了它的感知。
而結果也确實未出乎大巫祝所料。
“東巫巫術對人體侵害極大,甚至能左右中術者的思想,如果東陸新帝和這些勢力有所聯合,那麽千秋一定有危險。”
強忍着身體的虛弱不适,容穆撐身站起:
“我必須得盡快去紫瑜城一趟。”
……
與此同時,乾元殿內。
“我為什麽不能殺他”雲镝冷哼一聲,緩緩松開手,任由孟千秋滑落在榻上。
蕭晚亭定定注視着他,面色慘淡至極。
他此前因為某些緣故消耗過甚,身體狀況本不适合現身在此,但是感應到孟千秋正面臨生死危機,他也不得不強打精神與雲镝周旋。
“他既然敢摔碎噬魂笛,毀滅我心中最後一絲念想,我便也能輕易奪走他的性命。一命換一命,很是公平不是麽”
雲镝甚至歪了歪頭,笑容詭谲,神态瘋狂。
攝魂笛在地面四分五裂,同樣土崩瓦解的還有經年累月的執念和希望,他或許永遠也得不到自己苦苦掙紮着活下來,等候了三年的那個答案,也永遠無法探知當年的真相。
他不肯相信,孟千秋從未愛過自己,甚至能那般狠心地致自己于死地。
“陛下,你可知自己為何能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蕭晚亭沉沉開口。
因果輪回,星象流動之道,原本是因溯道的不傳之秘,可面臨眼前的局面,也到不得不和盤托出的時候。
“那時你身中劇毒,又被七殺火陣嚴重灼傷,即使僥幸逃出,也該萬無生理。為何當初藥石無救的你能挺過去,你難道從未感到疑惑麽”
“更何況,以孟千秋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做到魂魄離體,引來異世之魂,他又為何要平白無故承受這樣的痛苦”
“這一切,都是為了挽回将墜的帝星——也就是挽救你的性命。”
“他是為你而犧牲的,雲镝。”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雲镝卻感到仿佛有千鈞重錘一記記叩擊在自己心上。
自己能活下來……是孟千秋的功勞
是那個人獻祭了自己的魂魄,從而挽救了他的性命
“不,不可能,不對……”
他面上神情瞬間變得狂亂,身子踉跄,扶着床壁才勉強站穩, “既然他恨我至此,不惜以身為餌也要誘我入陣,為什麽事後又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救我性命”
“貪嗔癡妄,一念地獄,一念極樂。”
蕭晚亭垂下眼睫, “正如你心中所想,他對你未必無情,但愛恨摻雜之間,他也不過是一葉随波逐流的小舟而已。”
“縱使生之微末,他也竭盡自己所能,将最大的善意留給了你。陛下,是時候該放下了。”
思緒奔湧如潮水,幾乎要将雲镝的理智沖垮決堤,他的視線在孟千秋和蕭晚亭的身上逡巡數個來回,終于承受不住一般,嗚咽着跪倒在地。
“我不明白,不明白……”
他一拳拳砸向地面,雙眸赤紅,狀若癡狂。
籌謀隐忍三年,他散步流言,惑亂軍心,離間質子,甚至不惜與那股勢力暗中合作,便是為了奪回曾經屬于自己的一切。
然而如今,他确實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所有,卻也永遠失去了什麽。
模糊的視野裏,噬魂笛的碎片正點點化為飛灰,消散在空氣之中。
一如那些永遠不可追溯的往昔。
————————
世子殿下看上去是老婆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