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踏月而來
踏月而來
即使雲驚瀾這一句聲量不大,火藥味卻已經直沖鼻腔。
孟千秋簡直哭笑不得——攝政王府本就和養心殿不同路,不在這裏分道揚镳,難道他還得跟去皇帝寝殿不成
提到寝殿,夢境中混亂的畫面又浮現眼前,他臉色頓時有些泛白。
“朕折道陪着小皇叔回府,左右不過是小半個時辰的功夫,不妨事,”雲驚瀾絲毫沒察覺他的異常, “或者你若願意,留宿養心殿也不錯。”
“不,不必……”孟千秋勉強笑了笑,有些無助地撐着車窗往外看。
這個節骨眼,燕筠那家夥跑哪去了
好在沒多久,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便快步走來。
“小人見過陛下,王爺和将軍。”
或許是跑得有些着急的緣故,燕筠擡袖擦了擦額角的細汗:
“經通傳,王府總管阮崇已率車馬前來迎接。”
他放下手時狀似不經意地扶了把後腰,似乎觸碰到了什麽,緊繃的表情才稍微放松了些。
而與此同時,孟千秋突然身子一晃,靠着車窗才勉強站穩。
……怎麽回事
抽痛毫無預兆地在胸臆間蔓延開。
伴着尖銳的頭暈耳鳴,他眼前一片模糊,深深喘了幾口氣才略微平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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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剛才那一眼,已經讓他瞧見了攝政王府的車辇就在不遠處。
“咳咳,辛苦了,燕筠,還麻煩你親自去喚人過來。”
孟千秋忍着不适招呼燕筠,滿心只想逃離眼前這個尴尬的局面。
“既然王府已經來人迎接,臣就不勞煩陛下和柳将軍了。”
他向兩人點頭致意,随後在燕筠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馬車。
盡管體內殘留的毒素已經不多,他還是宛如醉酒般腳步虛浮。
“王爺,你……”柳明川見他臉色蒼白如紙,實在放不下心,還想再勸幾句,卻被他搖頭制止。
“沒事,我自己能行。”
孟千秋忍不住皺眉,半個身子都挂在燕筠身上,輕促的氣息拂着少年的耳垂。
“請殿下再堅持一下,崇伯他們就在不遠處。”
燕筠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眼眸低垂,若有所思。
孟千秋點點頭,努力放穩腳步,堅持到登上了王府的馬車,驀地雙膝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燕筠急忙半扶半摟着他上了榻。
“咳咳,快,快些啓程。”他撐起身,低聲催促。
即使被牆壁隔絕,他也能感受到不遠處那兩人宛如實質的視線。
阮崇心領神會,馬車很快辘辘行進起來。
等到駛出了一段距離,孟千秋才總算是松了口氣。
沒來由的,上了馬車後難受的感覺反倒更嚴重。
燕筠見他臉色實在不好,便從車外取了盞瓷制痰盂放在軟榻邊的矮幾上。
“王爺可是身體不适”
他試探着問道。
孟千秋搖搖頭,掩嘴咳嗽,兩頰泛起異樣的潮紅。
想到今日發生的種種,他越發覺得不對勁,投向燕筠的目光也不由得帶了幾分懷疑:
“現在沒有旁人在……你告訴我,拍賣會時你去了哪裏後來又是如何找到我,還瞞過了柳将軍他們”
他長發披散,蔫蔫地趴在榻上,雙眸霧氣迷蒙,脆弱得一觸即碎。
燕筠略微不自在地調開了眼光。
眼下孟千秋狀況不對,他對此再清楚不過。
不僅是因為受傷中毒,更是因為……才會這般一反常态。
但這也意味着,說出那番話的時機已至。
“殿下和質子離開澹月閣後,小人一路暗中跟随,但因拍賣場看守森嚴,加之質子一路設法掩藏行蹤,小人來到拍賣場門口也無從進入,只能在場外等候。”
“中途等待的時間太長,小人不知不覺迷糊了過去,等到再醒來,拍賣場裏已經沒剩下多少人。我四處瞧不見您,便循着碼頭的路線一直尋找,過了好久,才發現您倒在路邊,怎麽也喚不醒。”
等待的中途睡着了
可據解,燕筠分明不是這種粗枝大葉的人。
而且自己昏迷時,蕭晚亭顯然還在原地,怎麽會和他全程錯過
孟千秋下意識地覺着有些奇怪,但大腦混混沌沌,一時也分辨不出所以然。
“小人謹記之前和殿下約定的說辭,将現場布置一番後,便等待着碼頭巡邏的人員過來,随後向柳将軍講述了所謂‘被綁架的經歷’,見王爺和小人身上都挂了彩,形容狼狽,他們并沒有懷疑。”
小太監握着他的衣袖,眼神極為真誠。
想到對方素來是溫柔細膩的性子,這次拍賣會抛下他與旁人同行,他也沒惱恨自己,孟千秋心下不忍,便也沒有繼續深究。
“對了,殿下。”
久久不見孟千秋言語,燕筠忽地反問: “小人尋見您時,您是獨自一人昏迷在地。之前和您一道的質子殿下呢,他去了哪裏”
仿佛已經近乎痊愈的疤痕被撕裂,即使傷口不深,卻依舊讓他感到刺痛。
孟千秋臉色發白,輕咬着嘴唇,手指緩緩攥緊了軟褥。
“……他有事先行一步,不巧,後來盜寶團卻盯上了我,才有此一難。”
他終是自嘲一笑,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可他明知殿下身體不好,還身懷寶物,怎麽能抛下您一人先走,這豈是君子做派萬一您真的遇到什麽不測,他這樣又如何對得起您的信任”
似乎很是氣惱,燕筠并沒有理會他的解釋,繼續自顧自數落着容穆。
“……別說了,這不怪他。”
胸口的悶痛越來越劇烈,孟千秋心道只怕是蠱毒再次發作,按着前襟咳嗽起來。
燕筠說得太急,被他打斷後,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口不擇言,忙補充道:
“小人并不知殿下是否拍得心儀之物,但想來您不可能空手而歸。質子這麽做,當真是半點沒把您的安危放在眼裏,當時在澹月閣遇見他時,小人便覺得他怕是別有所圖……”
“別說了!”
喉頭又湧起腥甜,孟千秋蹙眉隐忍,額角早已冷汗淋漓。
他記得很清楚,容穆曾經在他心脈處留下一股內力,說是能護持他至少一月無虞。
可眼下才過了沒多久,那種讓人難以忍受的痛楚便卷土重來。
鋪天蓋地的痛楚中,他仿佛明白了些什麽。
或許,人心便和這輕飄飄的許諾一般,輕易就會改變。
讓你傾心信賴至此,也能傷你刻骨如斯。
心痛如絞,他悶哼一聲,實在堅持不住,起身拉過瓷盂,嘔出鮮血。
“殿下!”燕筠想去攙扶,卻被他輕輕推開。
孟千秋颦着眉心,又忍不住嗆出一口血,顫抖的手拿不住瓷盂, “當啷”一聲滾落在地。
“我累了,想睡一會……到王府再叫醒我吧,記得……別讓……陛下他們……知道”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尾音啞得幾乎聽不見。
燕筠見他漸漸沒了聲響,伸手去試他的體溫,只覺得掌下的肌膚燙得驚人。
竟是發起了高熱。
明明孟千秋體內毒素殘留并不多,此刻狀态卻急轉直下。
這原本匪夷所思,燕筠看在眼裏,竟然并不顯得多麽驚訝。
手指撫上他染血的唇角,再沿着唇瓣摩挲。
直到整張唇都被染上瑰麗的顏色。
“……這才像你啊。”
燕筠喃喃道。
他在床沿坐下,扶着孟千秋的頭枕在自己膝上,又仔細地給人蓋好了被褥。
今日确實是他太過心急,但孟千秋的激烈反應,也恰恰佐證他做出了正确的選擇。
多年夙願,總算看到了一絲曙光。
“殿下,我會等着你。”
少年眉眼溫存,情緒卻沒有半分到眸底。
他脈脈含情地注視着孟千秋,卻更像是透過他,凝望着那抹屬于過去的影子。
……
半路上孟千秋忽然高燒昏迷,整個攝政王府上下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阮崇和燕筠嘗試了諸多方法,降熱溫補的湯藥灌下不少,才勉強讓他退了熱,但依舊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王爺的身體這般孱弱,老奴怎生放心得下吶。”
阮崇拍了拍燕筠的肩, “燕公公你辛苦了一整日,今夜便讓老奴在王爺寝殿外值守吧。若是有什麽情況,我便連夜送王爺去太醫署,也顧不上隐瞞陛下他們了。”
“如此,便多謝崇伯了。”
燕筠收拾好房中杯碗,回眸望了眼榻上昏睡的人,心緒複雜地長嘆口氣。
阮崇重新為孟千秋換了額頭上的冷毛巾,往被子裏塞了幾個新暖好的湯婆子,又喂他喝了些溫鹽水,才熄滅蠟燭,放輕腳步和燕筠一道出了門。
夜幕靜谧,除了漫流而入的月光,便只剩下了輕促的呼吸。
随着時間推移,在銀霜般皎白的月華中,一道白衣人影悄無聲息地步出。
他步履從容輕緩,仿若踏月而來,不染纖塵。
白衣人來到床前,垂眸望着孟千秋的睡顏,驀地擡起手,靈犀一指點在他眉心。
耳邊萦繞的詭異笛聲瞬間消散,緊皺的眉宇随之舒展,之前怎麽也喚不醒的人眼睫顫了顫,悠悠醒來。
孟千秋費了些功夫,才回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麽,因此在認出眼前人的身份時,滿眼都是不可置信之色:
“蕭……國師,你怎麽會在這裏”
無事不登三寶殿,就連一國之君雲驚瀾都輕易不會深夜來訪,他又是如何旁若無人地闖進來的
更何況,二人的交集根本屈指可數。
蕭晚亭眉心微蹙,一言不發地凝視着他。
不過半日光景,他就清減了一圈,下巴尖細得幾乎能割傷人。
這副模樣落在眼中,不知為何,心底隐約泛起惱怒。
那人未免操之過急,也太過不近人情。
攝魂笛在情癡纏擾,心魔作祟時最能發揮效用,确實不假。
但孟千秋久病虛弱,身負蠱毒,這樣不管不顧地折騰下去,怕是那人還未得償所願,他的身體便會先撐不住。
“我來看看你。”
蕭晚亭抽了把竹椅在床邊坐下,看上去氣定神閑,似乎沒打算很快離去。
事态發展出乎意料,這下反倒是孟千秋不知所措了。
他嘗試起身,但四肢軟綿綿的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掙紮了好幾次無果,只能無奈作罷。
“那邊桌上有茶水,國師請自便,恕我身體不争氣,實在沒法起身招待。”
孟千秋抱歉地笑笑,沒想到下一刻蕭晚亭忽然向前俯身,兩人的距離倏地近在咫尺。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蕭晚亭。
遠觀時的朦胧水墨褪去,現出清俊優美的五官輪廓,尤其是那雙烏潤的眼,瞳仁黑白分明,澄澈如山間清流。
更何況,蕭晚亭的眼神也與以往有着微妙的差別。
孟千秋其實說不上來究竟哪裏不同。
但能感受到,此刻透過他的眼眸,自己好像不再是須彌一芥,萬物皆同。
而是活生生存在着的……一個人。
他不自覺地凝神屏息,手指無聲地攥緊了床單。
片刻緘默,蕭晚亭移開目光,視線停留在他蓋着被褥的小腹上。
在術法影響下,孟千秋自然不認得他的模樣。
但他記得分明,洗塵宴那晚他擔心介媒的安危,不顧孟千秋是否承受得住,便強行剖入他丹田查看,更是連累他後來險些喪了命。
介媒入體便與氣海相連,倘若貿然取出,其痛苦不遜于剖離髒腑。
那時他卻絲毫沒有留意到。
“對不起。”
蕭晚亭迎向孟千秋的視線,忽地輕聲道, “那時候,一定很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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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幫我,國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