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惘然夜色
惘然夜色
宮中見血即為不詳。
除了容穆依然被緊緊拽着沒法移動,旁人都離開了病房。
雲驚瀾十指纏着紗布,捧着手爐坐在太醫署大堂。
望着衆人忙進忙出,神色越發陰鸷,身前烏泱泱的跪倒了一片。
其餘人等踞跪着,連大氣也不敢出。
攝政王遇襲重傷已是既成事實,若是聖上執意要追究,他們一個也逃不掉。
氣氛緊張到了極點,直到人群中的柳明川忽然挺直了脊背,朗聲道:
“陛下,今夜臣私心作祟,護駕不力,致使殿下重傷,請陛下降罰!”
“攝政王千金之軀,若是折損,柳愛卿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雲驚瀾狹眸深沉,冷冷道。
“念在你戍衛疆土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難恕。朕的羽林衛便集結在這太醫署外,三十記軍杖,你自去領罰。”
羽林衛的軍杖兇狠淩厲,尋常人只消受上十杖便會皮開肉綻、不良于行。
這回雲驚瀾張口便是三十杖,想來也是有意為孟千秋狠狠出口惡氣。
柳明川本人沒有絲毫猶豫,重重跪下一禮,轉身便出了殿門。
很快,軍杖打在皮肉上的悶響傳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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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驚瀾垂下眼睫,感到一陣緊似一陣針紮似的頭痛。
每每痛起來,他就格外想念孟千秋。
唯有他的味道能讓這該死的頭痛減緩些許。
但就是因為眼前這些廢物辦事不力,那個人才躺在這裏,生死不知。
……他們都該給孟千秋賠命。
“今夜值守禦花園的侍衛和宮人何在?”
他暴躁地揉着眉心,“都給朕站出來!”
被點名的十餘人面面相觑。
他們還沒意識到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麽,便依言乖乖起身。
雲驚瀾怪異地冷笑一聲,站起身,反手摘下了懸挂在大堂牆壁上用于裝飾的軟劍。
此劍采鎮兇之意,因此不僅開過刃,甚至稱得上鋒利。
年輕的帝王随手握着劍柄,劍尖指向其中一人:
“接下來,你們是想自行了斷,還是由朕一個個親手解決?”
衆人的臉色瞬間慘白。
“陛下,饒命啊,冤枉啊……”
一時間告饒聲、哭喊聲不絕于耳。
被點名的人們死命磕着頭,乞求着他的憐憫。
雲驚瀾一動不動站着,聽在耳中,心底湧動的殺意卻越發深重。
翻騰的惡念在嘶吼,與頭痛一道愈演愈烈。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劍柄,漆黑的眸底早已泛起不詳的血暈。
他手臂動了動,正準備舉劍,卻忽然聽到一聲喚:
“陛下,且慢!”
人未到聲已至。
清冷的嗓音仿佛具有魔力般,消融着他心底躁動的殘虐。
等到雲驚瀾再次擡起頭,眸中詭異的紅色已經散去。
“……國師,您怎麽來了?”
若再晚一步,恐怕事态就無法挽回了。
蕭晚亭望着這群形容狼狽的人,忍不住長長嘆息。
雲驚瀾偏頭疼嗜殺的毛病他大概知曉。
但平時都能勉強控制住,從未像今夜這般一發不可收拾。
難道,是因為那個人?
“臣今夜離席得早,尚不知禦花園中發生了何事,為何王爺會重傷落水?”
說着蕭晚亭便順勢奪了劍,示意随行的太監收好,
“方才柳将軍與臣擦肩而過,臣見他步履蹒跚,身上還有血跡,也是陛下責罰之故?”
話語間他有意使用了清心咒訣,雲驚瀾的情緒逐漸平靜,頭痛也随之減緩:
“您有所不知,正是因為柳愛卿和這些刁奴疏忽大意,小皇叔才險些遭遇不測。”
他沉聲說着,重新坐定,這才發覺自己的後襟早已被冷汗浸濕。
頭痛于他而言同樣是難熬的酷刑。
“眼下太醫正在施救,我們不便打擾,若是國師有心探望,便與朕在此一同等候吧。”
“如此也好。”
蕭晚亭正有此意,便找了雲驚瀾身旁的座位坐下。
他位置相對靠後,因此沒人察覺。
那素白如雪的衣袍下擺,還沾着些未幹的淤泥。
……
三輪行針完畢,孟千秋肺部的淤血也基本排淨。
嘴唇不再泛着烏紫,只剩下了幹裂的蒼白。
太醫在水池淨手,無意間瞥見依舊坐在床邊的金發男子:
“質子殿下,您不一同清洗清洗嗎?”
“哦?”
容穆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從前襟到下擺都沾滿了血污,不少是剛才新添上的——
他倒是有心躲開。
奈何某人始終攥着他不肯松手,只能生生受着。
“無妨,”他語調懶散,打了個哈欠,
“你們先去知會陛下他們,這裏暫時有我在,不必擔心。”
等屋裏的人基本離去,他垂眸凝視着自己和孟千秋交扣的手指。
不知怎的,忽然有種回握的沖動。
也就在這時,有兩人匆匆走了進來。
“世子殿下,您果然在這裏,可讓奴好找……”
棕發的異族少年滿臉都是如釋重負的喜悅,襯得他身後的燕筠越發沉穩淡定。
“聲音輕點,沒瞧見這裏有病患呢麽。”
容穆沖艾爾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你是怎麽進來的?”
“剛剛奴在太醫署外,看到中原皇帝……那麽生氣,奴不敢動,根本不敢動。”
他伸手很誇張地比劃了一下。
“還好這位小哥在旁邊,他說他是王爺的貼身內侍,奴便請他幫忙領了進來。”
容穆輕哼一聲算是答應,目光落在一言不發的燕筠身上。
沒來由的,他總覺得這小太監的氣質有些特別。
雖說只是低眉順眼地站在那裏,卻讓人無法忽視,甚至……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人正緊緊盯着自己與孟千秋相握的手。
且眼神相當不善。
“質子殿下,”良久,燕筠終于開口,
“小人為王爺帶了些幹淨衣物更換,不知可否請您回避片刻?”
敢情是因為這個拈酸吃醋了?
容穆笑而不語,只當着他的面縮了縮手指。
昏睡中的孟千秋立刻有所感應,不滿地嗚咽了一聲。
随後更用力地拽住了那只手。
燕筠:……
“你瞧,你該勸的是你家殿下,可不是我啊。”
見少年臉色越發黑如鍋底,容穆有心逗弄,揶揄道。
“可是……”
一旁的艾爾缇有些遲疑,“世子殿下您的衣服也髒兮兮的,奴還想着給您一并換了呢。”
“唔,确實。”
就算容穆自己不太介意,但若是教雲驚瀾等人進屋後撞見這副場面,也委實有些失禮。
然而……
面前孟千秋雙眸緊閉,眼尾被淚水浸得緋紅,呼吸輕弱又急促。
這副可憐的模樣,讓他不忍心硬生生把手拽開。
或許,只能用那種方式了。
口中默念着什麽,容穆眼眸眯起,碧瞳中隐隐泛出潋滟的色彩。
與此同時,他從置物臺上取下一方手帕,放入孟千秋掌心。
念誦完畢,他再小心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這次孟千秋并沒有什麽反應,而是捏緊了那塊手帕。
“現在應該沒問題了。”容穆笑着起身,
“只要我不離開王爺太遠,他就不會有什麽反應。”
“多謝質子殿下。”
這一幕讓艾爾缇都面露驚訝之色,燕筠卻顯得淡定非常。
他繞開兩人,牽過屋內的屏風,把孟千秋嚴嚴實實遮擋起來,才抱着衣物走了進去。
這副做派在艾爾缇看來有些失禮,容穆卻搖搖頭,示意他噤聲。
左右還是賴自己逗小孩兒太過火了些。
中原人不同于西泷百姓,大多心思細膩敏感,便是同為男子,沐浴更衣也要遮遮掩掩。
按說這麽多年他早已習慣,然而當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響起時,心底還是湧起了某種異樣的感受。
盡管瞧不見,屏風裏的情狀卻不難想象。
細膩如羊乳的肌膚,修長的頸項與形狀優美的蝴蝶骨,還有柔韌窄細的腰身。
與他見過的西泷男子天差地別。
即使完全談不上陰柔媚氣。
卻是美麗的、脆弱不堪的。
“……殿下?”
見容穆捏着紐扣發愣,艾爾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您在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沒什麽……管好你自己。”
他罕見地不願多說什麽,自顧自穿好衣服,便在房中尋了處空座坐下。
艾爾缇本能地覺得,世子殿下今晚有些不太對勁。
他原本還想探個究竟,雲驚瀾一行人已經浩浩蕩蕩地進了屋:
“小皇叔情況如何了?”
“王爺肺部的淤血已經排盡,身上的傷勢也都已處理妥當。只是他氣血虧空,身體底子太弱,若是能平安度過今夜,應當就無甚大礙了。”
太醫道:
“這是臣準備的養氣補血的湯藥,還請陛下盡快安排王爺送服。”
雲驚瀾蹙眉望着盛藥的瓷碗,剛打開聞了一口,表情就變得異常精彩:
“這藥汁如此腥臭,莫非你想毒死小皇叔不成?”
“陛下,冤枉啊!”
太醫滿面無奈。
“這湯藥可是用太醫署中的頂級藥材熬制,實屬千金難買的佳品,眼下也只有這一碗的量。臣便是借一萬個膽,也不敢有半分疏忽啊!”
“哼,諒你也不敢造次。”
雲驚瀾撇了撇嘴,端着藥碗朝孟千秋走去。
燕筠早已為他換好了衣裳,又迅速将屏風撤到一邊。
在床邊坐下,雲驚瀾瞧也未瞧他一眼,舀起一勺湯藥吹冷了,便送到孟千秋唇邊。
他手指上還纏着紗布,喂藥的動作略顯笨拙。
不過昏迷的孟千秋可感受不到皇恩浩蕩。
又苦又腥的味道襲來,讓他本能地覺得惡心,立刻把臉轉向了裏側。
雲驚瀾舉起的手尴尬地懸在半空,沒想到平時那麽軟和好說話的人,生起病來居然完全不講道理。
心底殘虐的沖動忽地有些冒頭。
若非衆目睽睽,他真想捏緊那人的下巴,強迫着将藥湯灌下。
他面色沉凝,吓得身邊人全都低眉順目,不敢吱聲。
卻有一只手驀地伸來,握住了微微顫抖的藥碗。
“讓小人試試吧,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