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舊日如夢
舊日如夢
此人話音溫柔,語氣卻不容置疑。
雲驚瀾循聲望去,對上一雙優美溫潤的桃花眼。
是孟千秋身邊那個小太監?
“你……”他氣得咬牙,神情冷戾,“給朕松手。”
天子一怒血流千裏,其他人被他這麽逼視着,恐怕早就吓破了膽。
偏生這個卑賤的小太監壓根不吃這一套。
“陛下,藥湯太苦,王爺他是不會喝的。”
燕筠的眼神很平靜,仿佛只是在進行一場尋常的對話。
“若您執意如此,等到藥放涼失效,王爺傷情惡化,又由誰承擔這份責任?”
“您也不希望王爺真的出事,對不對?”
他說得句句在理。
縱使雲驚瀾有千般不願,一時也很難反駁。
更何況,那種坦然不驚的态度,竟讓他有瞬間的恍惚。
記憶不受控制地浮現。
他依稀又望見了熹微晨光中,那個挺拔沉穩的青年。
Advertisement
長身玉立,覆手為雨。
處世态度總那般雲淡風輕,卻讓自己永遠無法望其項背。
既能輕而易舉得到他拼命争取的一切,也能易如反掌地毀滅他的心血與期冀。
他一度以為,自己将永遠活在那個人的陰影下。
直到烈焰将那人變成一具殘破嶙峋的枯骨。
雲驚瀾的雙眼霍然大睜!
他毫無征兆地松開手,整個人踉跄着後退幾步,被身後的內侍扶住,才勉強站穩。
“陛下,”
燕筠端着藥碗,眉宇緊蹙,
“方才若不是小人握着碗沿,這碗吊命的湯藥便盡數灑了。”
“王爺若知曉此事,恐怕不知該多麽心灰意冷。”
又是這種平靜的語氣,理所當然地指責着他。
而過去每當聽到類似的話,都意味着将有一場痛苦的折磨。
雲驚瀾咬緊後槽牙,不斷在心底重複着那人早已身死的事實。
眼前這個人,不論是年齡、外貌、身份,都與那人有着天壤之別。
他們不可能有任何關系。
可自己明知這一點,卻又忍不住沒了邊地胡思亂想。
“朕……有些乏了。喂藥的事,交給你吧。”
說着,雲驚瀾扶住牆邊的太師椅,面色晄白,緩緩坐下。
這副态度實在過于反常。
在場的幾名太醫和侍從雖不敢說什麽,卻都看見了彼此眼中深深的疑惑。
唯有蕭晚亭注視着燕筠的背影,若有所思。
處在風暴中心的少年依舊不為所動。
他從懷中取出随身常備的蜜饴和糖桂花——孟千秋是個行走的藥罐子,又嬌氣得很,糖幾乎成為了剛需。
修長手指隔着油紙,将糖晶撚作粉末。
腕骨翻轉,動作竟是說不出的優雅好看。
燕筠把藥湯攪拌均勻,又湊近嗅了嗅,确認桂花清香基本掩蓋了藥味,才把瓷勺遞到孟千秋嘴邊。
“殿下,該喝藥了。”
如他所料,這回孟千秋果然沒有繼續抗拒,乖乖張嘴任由他一口口喂了下去。
飲過藥後,他的嘴唇總算是有了些色澤。
看上去水光盈潤,偏偏還要孩子氣地舔舐唇角的糖霜,絲毫沒覺察衆人的眼光都落在了身上。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卻營造出了某種非禮勿視的既視感。
容穆下意識調開了眼光,雲驚瀾喉結滾動眼神發直,燕筠則默不作聲捏緊了碗,指節都用力得發白。
唯有蕭晚亭面色古井無波,明澈的眸底甚至隐含着一絲憂色。
旁人或許不知曉,他卻能清晰地覺察到,孟千秋的狀況依舊不太樂觀。
若是他當真出了什麽事……
自己之前的苦心經營,都将付諸東流。
于是他将視線投向了一旁的太醫。
後者很快感受到了壓力:
“陛下,各位大人,王爺傷重需要靜養,太多人在此怕是不合适。加之失血過多,今夜恐怕需要人全程陪護,防止其體溫下降,您看……”
“除了這個小太監,其餘人等都退下吧。”
雲驚瀾形容疲憊,氣勢明顯比先前弱了許多。
“朕今夜實在頭痛得很,也先回宮了,若小皇叔這邊有任何消息,第一時間向朕彙報,不得有誤。”
究其本心,他當然不願走開。
可繼續留在這裏,自己就會被夢魇般的回憶繼續糾纏。
都怪這該死的偏頭痛……
說罷他又多瞧了孟千秋幾眼,這才神情複雜地轉身離去。
等到屋裏人走得差不多,燕筠才擡起眼,望着依然神色閑适的容穆:
“質子殿下還不回府歇息麽?”
依然是那副沉靜柔和的調調,逐客令卻下得毫不客氣。
容穆閑散地抻了個懶腰,又不緊不慢地撣了撣衣服上的浮塵,方懶洋洋地笑道:
“今晚王爺那副模樣着實讓我吓得不輕,如果就這麽走了,定然放心不下。”
“不過你別擔心,我當然不會打擾王爺休息,”他聳聳肩,
“隔壁屋也有軟榻,我在那兒将就一宿便是。”
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燕筠也不好再多言。
索性眼觀鼻鼻觀心,佯裝此人不存在,自顧自地打起地鋪來。
容穆也面帶笑容,領着艾爾缇去了隔壁房間。
病房裏陳設簡陋卻還算齊全,兩人簡單洗漱後,便和衣而卧。
容穆枕着雙臂躺在窗邊,月光漫上他挺拔的輪廓,精致眉眼仿佛白玉雕成。
良久,艾爾缇才聽他喃喃道:
“你覺不覺得,王爺和茸茸有點像?”
……茸茸?
那不是您養在質子府中的小貓嗎?
為什麽會覺得人和貓有相似之處……
對方甚至還是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攝政王?
艾爾缇三觀炸裂。
他猜想質子殿下或許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奪了舍,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不過容穆顯然也不怎麽在意他的反應,而是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掌。
他暫時不能離開這裏的原因,是在孟千秋身上種下的傀儡咒。
分明早已決定再也不動用那種力量。
可看到那人紅着眼尾,含淚哀求的模樣,那種夢魇般的愧疚和罪惡感又席卷而來。
他本來就不可能拒絕的。
容穆忍不住扯扯唇角。
傀儡咒能附着在某樣事物上,在中咒者的認知中,這樣東西就是施咒者本人。
與此對應,施咒者也能即時感應到中咒者的狀态。
就比如此時——
雖然和孟千秋物理上相互隔絕,對方的每一次輕喘和低哼卻都仿佛作響在耳畔,清晰無比。
他也能感覺到孟千秋始終緊緊攥着手帕,沒有一刻放松。
想來一定是吓壞了吧。
柔軟的,矜貴的,脆弱的,清醒時敬而遠之,唯有受傷虛弱時,才肯讓人有片刻的親近。
和那只貓兒當真一模一樣。
聽到容穆再一次發出低笑,艾爾缇只覺得汗毛倒豎,整個人都不太好。
想說些什麽,卻又開不了口。
他躺在床上翻煎餅,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被人扼緊了命運的後頸皮:
“小小年紀別想這麽多,早些睡吧。”
……
同樣輾轉反側的還有燕筠。
為了給孟千秋維持體溫,屋裏的火爐和地龍都被點燃,連被褥裏都堆滿了湯婆子,熱得人口幹舌燥。
他推開薄被,起身灌了口冷茶,回眸望着榻上的人。
即使已經捂得那麽嚴實,孟千秋一張小臉依舊慘白。
身體在被子裏縮成了團,簌簌顫抖着。
“……還是很冷麽?”
他摸摸孟千秋的額頭,滾燙。
又去碰他的手,握到一手冰涼。
“唔……”
感覺到他的觸碰,孟千秋低哼着,長睫又被湧上來的淚水沾濕。
燕筠用指腹拭去了那抹濕潤。
孟千秋一截脖頸沒被衣料遮住,細白皮膚下甚至看得見淡青的血管。
鬼使神差般,燕筠的手指扼住了那段頸項。
瀕臨死亡,備受折磨,性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今日,你也終于經受了這種滋味。
散亂的鬓發遮住了少年的半張臉。
将以往溫潤的氣質割裂。
被切開的柔和輪廓中,逐漸透出某種破碎的淩厲。
裹挾着來自過往的幹涸血氣和嘶啞悲鳴。
只需稍微用力,就能輕而易舉地取了這人性命。
那雙桃花眼裏剎那迷蒙,眼前的景物驟然倒轉。
記憶裏,相對的兩個人地位交換,氣息奄奄的變成了他自己,對面那人握着匕首,面孔上滿是淚水:
“我不想……我不想傷你的!”
分明哭得悲痛欲絕,那人還是深深将匕首刺進了自己的胸口。
血流如注,撕心裂肺,他兀自不肯相信,對方就這般背叛了他。
直到那場大火将一切都吞噬殆盡。
“千秋,你……”
他聽見自己哽咽道:
“待我可有過半點真心?”
零亂的光影倏然褪去。
燕筠觸電般松開手,心跳快得幾乎沖破胸膛。
他注視着床上無知無覺昏睡的人,視線落到蒼白柔軟的唇瓣上,忽然被不可名狀的沖動攫住。
指腹緩緩摩挲而上。
相距越近,輕弱急促的呼吸就越發清晰,經年壓抑的烈焰被喚醒,逐漸星火燎原。
燕筠俯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