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隔離區（3）
隔離區（3）
敏兒雙目瞪大，情緒激動地撲了過來。
兩人滾到地上扭打撕扯，敏兒明明病得奄奄一息，卻突然迸發出巨大的能量，揪着卡妮的衣領高聲叫道: “我把你變成那樣做什麽，啊為了讓你順從我，就像我曾經那麽順從你醒醒吧卡妮，這麽多年，我跟你待得還不夠嗎我已經厭煩了卡妮，我很厭煩!”
兩人在冰冷的地面上翻滾，一路跌進拐角實驗室，敏兒被重重撞到腰側，痛呼一聲委下身去，卡妮想趁機奪刀，結果一胳膊掄下來卻碰倒了顯微鏡，直接砸中了腳。
兩個瘦弱的姑娘都不擅長打架，動作笨拙，一個扒拉着另一個，來回翻滾，頭發沒扯到幾根，倒是可憐了那一牆燒杯，劈裏啪啦全部破碎。
卡妮有一瞬間的心疼，那些辛苦熬夜配的藥劑，終究是一個沒留住，全毀了。
混亂中，尖刀終于劃着空氣甩出去，飛落到地面，清脆的聲響讓兩人頓住，都暫時回了神。
卡妮看看灑在地上混着血污的藥劑，擡起小臂抹了抹淤青的嘴角，苦澀一笑: “敏兒，我們從進學院就在一起，我一直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在藥物的刺激下，敏兒的力氣變得巨大，她發瘋似地爬過去抓回刀，猛一轉身，又急撲過來， “砰”的一下把卡妮抵到牆上，那裏本來挂着兩排幹果，此刻噗噗落下，滾了滿地。
她終于把刀架在卡妮的脖子上，咬牙切齒地說: “我曾經真的試圖把你當朋友!但你是怎麽想我的你當我是朋友嗎，還是一條随意施舍打發的喪家犬”
卡妮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我那麽辛苦，所有人都那麽辛苦!為什麽你總是輕松如意毫不費力你糊弄得了別人，糊弄不了我，這十年，你從未感染任何病毒，根本沒有長大，更加不會變老!說，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卡妮: “……我就是長不高而已，這算什麽秘密”
敏兒卻冷笑道: “紅光體算什麽，我看你才是十三院最大的怪物!”
她越說越激動，先前拿刀頂着卡妮脖子，現在又改成了用手掐，仿佛這樣才解恨。
世界崩塌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人類的适應能力，十三院這種集中營一樣的地方，終究把學生逼的太緊，巨大的壓力刺激了他們的大腦，杏仁核被激活，啓動了潛意識裏的極地求生模式，從此一切都充滿恐懼和愉悅。在這樣的刺激下，敏兒失去理智變得癫狂，滿心只想消滅眼前一切具有危險性和未知性的東西，哪怕那是自己曾經最信任的同伴和好友。
“咳咳，咳咳咳……”卡妮滿面紫紅，眼睛都凸出來，大腦和血液中的氧氣漸漸流逝破滅，連心跳都變得無力起來。
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那一瞬間，她的腦海中閃過很多人，很多在十三院不明不白死去的人，考核前那個崩潰的男生，她甚至記不清他的姓名，還有實驗中突然發瘋的艾米，還有那些感染了病毒被擡進隔離區的病友們……這些人都已經被或者終将被學院除名，漸漸的，他們的面容模糊了，慢慢融合，全部化成了眼前敏兒這張狀如瘋狂地臉。
紅光體這麽難搞，不知道護衛隊有沒有遇到過
那一瞬間，卡妮突然想到常硯，然後迅速點了一下敏兒的手，她的指甲摸到虎口的傷口，毫不猶豫地深深卡進去。
敏兒又要拿刀又要掐脖子，情緒激動，被猛地一掐，痛得松脫，卡妮抓住時機，嘶拉一下，掰開她的手，終于掙脫出來!
那刀鋒閃過淩厲的冷光， “嘶”一下直接割破了卡妮的皮膚，在她額前刮出一道長長的血線。
“滋——”長串血珠迸濺到敏兒的臉上，由溫熱迅速轉為冰涼。
這血卻讓敏兒呆愣了瞬間，緊接着，她突然頭痛欲裂，身體凝固，卡妮終于得了空撲上來，兩只胳膊果斷将她鎖住。
“敏兒，敏兒!聽我的話，停下來，快停下來!”
怔忡中，敏兒直直坐倒在地，目光一時清明一時混沌，眼珠倒是恢複成了黑色。
卡妮大喜，猛地抓起她的肩膀搖晃起來: “敏兒!你醒了嗎!你看看我，我是卡妮啊!”
敏兒雙目渙散，很不滿意地咕哝: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神經元阻遏劑終于開始見效，經過剛剛那一番撕扯，紅光基因對她的控制正在慢慢瓦解，但與此同時，敏兒的身體迅速地枯敗下去，剛剛迸發出來的力量一掃而盡，她整個人臉色灰敗，皺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上她的手臂，脖頸……和臉蛋。
那是過量使用神經元阻遏劑的副作用，會使衰老加速，神經系統也會受到嚴重損傷。
敏兒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很醜，卻連舉起雙手捂住臉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把臉低垂着側向一邊，仿佛是最後的體面。
卡妮卻說: “沒事，敏兒，別擔心，我能配得出阻遏劑，就能想辦法修複它的副作用，甚至黑斑病毒我都可以解，只要你清醒了，我回頭就給你配，你等我……”
“來不及了，卡妮，”敏兒看着她，笑得凄慘: “這幾天，你不是一直在懷疑我惡化的速度嗎別懷疑自己，不是你的藥不對，是我根本就沒吃。”
“你!”
敏兒看着卡妮，突然笑了。
她漸漸開懷大笑，發出很大的聲響，她壓抑了這麽多年，一直努力裝作乖巧懂事，從未笑得這麽肆意，此刻，一種痛快的解恨感從心底升起，讓她如釋重負，酣暢淋漓。
真爽。
半晌，敏兒嘆了口氣，幽幽開口: “是我蠢，上了他的當……他找到我，說你身上有問題，不信的話我大可以自己留意……漸漸的，我心裏起了懷疑，就更容易被人鑽空子，咳咳咳……遭受蠱惑淪落至此，是我活該，可是這麽多年，我也确實看不懂你，卡妮，在十三院，你從沒陷入過任何麻煩，無論什麽難關，你總能想到辦法輕松度過，這可能嗎我很羨慕你，也好恨你，這十年，我接受了你最多的幫助，但我最恨你，我真的最恨你……”
卡妮一愣，這些話聽着竟格外熟悉。
她來不及多想，抓着敏兒追問: “‘他’是誰!敏兒，堅持住，告訴我，這個人是誰——是杜凱文嗎!!”
“我不知道……”敏兒坦誠地搖頭， “他只通過信使跟我聯系。”
卡妮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
杜凱文是最有嫌疑的人，他一直暗中扶持毛蘭蘭，任她肆意妄為橫行霸道，眼下這個金星沙的比賽也很顯然是助毛蘭蘭跳出十三院，飛升科研隊的最佳機會，偏偏這最珍貴的機會擺在眼前了，杜凱文卻任由卡妮搬進隔離區，相當于直接阻斷了她給毛蘭蘭免費做嫁衣的機會，這就不合理了……而且如果真是的杜凱文，他又是圖什麽呢
卡妮猛地低下身來看敏兒，黑暗中，她的目光沉着，灼灼發光，敏兒一愣，下意識向後退了一下，渾身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
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卡妮總是這樣，目光平靜，無所畏懼，那雙黑漆漆的眼珠從未有過任何真正的波瀾，那是一種真正的沉靜，是不屬于末世的東西。
就是這種沉靜誤導了她，引她行差踏錯，入了深淵。
敏兒嘴角一彎，面色凄涼，卻很準确地說出了卡妮心裏想說的話: “如果是杜教務，一切就太明顯了。”
卡妮點頭。
是的，杜凱文人在十三院，有最充分的作案條件，甚至還用信使跟敏兒聯系……所有條件都高度符合，卻讓這個最明顯的答案變得虛假刻意了起來。
敏兒想了想，搖頭說: “我真的不知道，他從未現過身，我連他什麽樣子，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他對十三院發生的事情卻了如指掌，在信使的消息裏，他提了十三院所有發生的怪事，還說這一切都與你有關，學院裏發生的一切其實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卡妮，他說的對嗎”敏兒急切地看着她。
卡妮: “”
看着好友一臉空白，敏兒輕松地笑了，說出口的話卻觸目驚心: “但是我信了，于是接受了注射。看，我終究還是太傻了。”
她太過虛弱，那笑容都幾乎不可見了: “他要我繼續跟着你，觀察你，他會把我看見的信息都記錄下來，他會自己分析……”
卡妮覺得背後有一股涼意竄上來: “他這麽做，目的是什麽!”
“我不知道。我受過催眠，不知道自己透露了多少信息，其實我早就後悔了，卡妮，我沒你這麽聰明，會配神經元阻遏劑，但我也試圖反抗過……你知道嗎，治安隊那次，他本來是安排我跟你一起去的，但我故意不吃藥，讓自己病得厲害，就不能去拖累你，不過他還是察覺到了，大發雷霆……”
敏兒的聲音漸漸弱下去。
她想起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她獨自一人煎熬在自我懷疑中，說到底，是她自己立場不堅定，是她先踏出了背叛的第一步，這幾年來，所有跟卡妮在一起的回憶都交織着悔意和恨意，再難像初識般單純。
起初，那人抛出的問題跟學院裏其他學生的疑問并無不同，無外乎就是卡妮為什麽不長高不長大，做什麽都輕而易舉，對什麽都毫不在意，這些疑問，別人也都有過，但大家自顧不暇，誰有閑情操心別人家
敏兒一開始并未上套，但後來，那人開始精準說出卡妮下一個實驗方向，他說，卡妮一定會繞過基因選輯，去想別的辦法，而無數次的事實驗證，他總是對的。
敏兒陷入困惑，漸漸不安起來，這邊的卡妮是春風得意事事順利，那邊的信使消息卻充滿扭曲的解讀和惡意，敏兒夾在中間，被來回拉扯，終于潰不成軍。
“總之，是我背叛了你，我沒話說。”
卡妮看着已經奄奄一息的好友，內心仿佛被锉刀一下一下地割。
她阻止敏兒繼續說下去: “沒事，現在什麽都別說了……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是你的錯。”
敏兒看着卡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确實已經無藥可救了，杜教務說的沒有錯。說到底，都是我不願意面對現實罷了。”
她轉頭，也學着卡妮平時的模樣，尋找窗外的月亮，低聲呢喃: “當然了，也不是只有我不願意面對現實，這裏沒有人願意面對現實，卡妮，我真的好恨啊……恨自己這副虛弱的身體，恨這些到處肆虐的病毒，恨随時随地都會出現的基因變異。”
“我做夢都想變得健康，遠離病痛，也遠離學院日複一日的壓榨和摧殘……卡妮，你能告訴我嗎，既然你這麽聰明，那你告訴我，我為什麽生來就要承受這些我苦苦熬着，到底有什麽意義”
也許是回光返照，敏兒的眼睛迸射出灼灼光芒，她專注地盯着好友，熱切地期待一個答案，一個她從來沒有弄懂過的真相，雖然這真相馬上就要跟她毫無關系了。
“你告訴我，卡妮，你從來什麽都懂，卻什麽也不說，現在我要死了，你告訴我吧，好不好”
卡妮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半晌，她強迫自己開口，聲音凝滞，每個字都苦澀無比: “我，我不知道……敏兒，其實我能想起來的并不多，關于這個地方，關于我們正在經歷的一切，我也不知道原因……我說的是真的。”
“看來你真是有很多秘密啊，”敏兒輕松地笑了， “也挺好，能有你也想不通的事，挺好，挺好……”
她變得有些健談，在卡妮的沉默中，她的字句綿延悠長，溫柔得就像當初她們剛成為朋友時一樣。
“你知道嗎，其實我挺想做出金星沙的，真的，我也不怕毛蘭蘭笑話，即便病成這樣，我都在做夢，夢到有一天我進了科研團隊，成了天空之城最上等的人，是連死亡和疾病都可以握在手裏的最上等的人……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體驗過那樣的滋味，可惜以後也沒機會了。”
敏兒的話終于漸漸模糊。
“我的地位實在太低了，日子過的太苦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窩在這裏還比不上外面挖礦的貧民呢，不過說到底，我還是最羨慕你，你有的那些東西，我從來都不可能擁有……”
卡妮聽不下去了，她緊緊握住敏兒的手，肩膀發抖，難受地無以複加: “別說了，敏兒，你相信我，我能做的出藥，我能救你，你別說了……”
死神的鐮刀卻緩緩落下，敏兒笑着看她: “無所謂了，你說什麽都無所謂了，是我對不起你，我背叛了你，但是你知道嗎不吃藥也算是我幫了你一次，你這麽厲害，竟然也有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很高興，這是我這十年最高興的一次……”
敏兒望着上方的虛空，自言自語道: “卡妮，你把金星沙做出來吧，你去科研隊吧，我知道這世界只有你做的到……我在天上看着你，這一次，我不背叛你了。”
呢喃聲越來越低，終于再無聲響。
敏兒在卡妮的懷裏，眼睛固執地瞪大，凝固。
她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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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