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星沙(3)
金星沙(3)
杜凱文在院長辦公室門口站定,用食指的關節輕輕叩了叩門。
“進來。”裏面的人說。
他推門而入,款步走來,手上是一份學生總結的實驗報告,正要遞交過去,卻發現吳韋恩正興致勃勃地盯着電腦屏幕。
吳韋恩點頭表示默許,于是杜凱文探過身來看,屏幕上播放的是實時監控錄像,畫面裏,大齊吊着一只胳膊,歪歪斜斜地坐在禁閉室裏,那胳膊似乎完全斷了,以極度詭異的角度綁在身體上,細看他臉如鋁箔,狀況極差,整個人顯得破敗不堪。
他似乎有滿身的皮肉傷,此刻被囫囵包紮好,整個人腫得像個豬蹄膀,旁邊的巡邏人正粗暴地把椅子拎開,催他離開禁閉室。
杜凱文眯起眼睛,不動聲色。
畫面跳轉到另一道監控,大齊踉踉跄跄,髙瘦的身體有些伛偻,但杜凱文在心裏咂舌:還是囫囵個兒,還能走路,以吳院長親自下場關禁閉來說,這個結果算是很好了。
他有些興致索然,拖着腔調說: “我以為您要關他很久呢。”
吳韋恩似乎也不滿意,聳了聳肩: “計劃有變,只能先放他出去,有個地方,他必須得現在去一趟。”
杜凱文想了想: “您想讓他去隔離區找卡妮”
大齊的行蹤被追蹤得清清楚楚,他本人卻毫無察覺,一路鬼祟小心翼翼,還時不時四處張望,确保沒人,他回到自己的寝室找出那張保存完好的門禁卡,再一路小心掩護自己,跨過分區,踏入了隔離區的領地。
巡邏人立刻發來請求: 【發現越區目标,是否摧毀】
吳韋恩不耐煩地點了“否” : “摧毀摧毀,只知道摧毀,一群蠢豬!”
杜凱文輕輕問: “院長,我不明白,我以為您是要處罰他才剝奪他的參賽資格的。”
“那個不重要,我只是随口一提。”吳韋恩滿不在意地搖搖頭: “再說這樣的比賽他注定只是個陪跑,參不參加的又有什麽要緊”
他蜷在座位上,更顯得大腹便便,不過他神情悠閑,還掀起眼皮特意看了一眼杜凱文。
杜凱文眼眸稍低,深邃的眼窩藏在鏡框後面,态度恭敬順從,挑不出什麽毛病。
“哎凱文啊,我倒是好奇,在你眼裏,卡妮和大齊這兩個學生,誰比較聰明”吳韋恩突然來了興致,好整以暇發問。
他的眉毛少,上睑凹陷,眼睛小,一般這樣的面相都比較兇狠,而他嘴唇下垂得厲害,又顯得刻薄無比。
杜凱文沉吟片刻,回答道: “從表面上看,大齊沖動愛冒險,卡妮則很拘謹,安分守己,但其實兩人能配合着闖下這麽大的禍,說明在很多事情上,他們都是彼此認同的,所以外顯的差異只是表象而已。”
“哦都是表象,”吳韋恩來了興致: “那麽你說說,什麽才是實際”
杜凱文面不改色,應答如流: “作為十三院的學生,最根本的衡量标準還是實驗能力,院長,以目前積累的實驗成果來說,我還是比較推薦毛蘭蘭——”
“行了行了,知道她是你親戚,也不用每次都在我面前提!”吳韋恩打斷他,不耐煩地揮揮手, “我是要你比較大齊和卡妮,你拖上毛蘭蘭幹什麽我也是不懂了,一個旁支隔了幾代的侄女,就托你照拂一二而已,至于這麽貼心就算這次你費盡心思捧她進了科研隊,下次你還能捧她到哪兒去整天就那麽點心思,真無趣!”
杜凱文微微欠了一下身子,站得筆直恭敬: “是……那院長覺得呢”
吳韋恩轉頭又去看屏幕,似乎沒有了探讨下去的興致。
半晌,他才故作玄虛地說: “這些都是聰明學生,但聰明與聰明也是不一樣的,有些人看着棘手,其實好拿捏得很。你管理學院日常事務,有空也該學學這些技巧,才能做到真正把學院掌控住。”
他擡頭看向年輕的教務長,臉色傲慢,語調很重: “畢竟,學院未來的希望還在你身上呢。”
杜凱文連連點頭應下,思索片刻,才說: “您剛才說的是大齊。”
“你現在才反應過來”吳韋恩白了他一眼, “對十三院來說,大齊這種人是構不成威脅的。有些人就不一樣了,看着溫順不輕易逾矩,實則最危險,最難處理。”
他嘆了口氣: “上面給了指示,說要卡妮盡快振作起來參加比賽,敏兒這步棋算是徹底折了,我們把她逼得太緊,讓她暴露得太快了,恐怕卡妮已經察覺到了很多東西,眼下狀态不穩定,我思來想去,只能把大齊放出去穩住她。”
杜凱文恍然大悟,的确,卡妮在十三院最在乎的就是這兩個人,既然一個已經死了,那另一個必須得好好利用了。
杜凱文盯着屏幕,畫面裏,大齊果然已經跟卡妮寒暄完畢,卡妮緊緊盯着大齊的胳膊,眉頭緊縮,似乎非常不高興,而大齊揮動着那只沒斷的胳膊,兩根手指并起舉在眉邊,很明顯是在向她保證什麽。他似乎是反複哀求,好話說盡,終于,卡妮的表情有所松懈,雖然冷若冰霜,但遞給了他一張面罩,閃身讓他進來。
大齊立刻踏進了隔離區的大門,甚至刻意收起受傷的手臂,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氣,他已經換了一件新衣服,此刻挺起背脊,顯得年輕充滿朝氣,像穿過霧霾的一束陽光。
吳韋恩咂舌,譏笑道: “少年情愛,真讓人感動啊。”
杜凱文拉回思緒,問道: “敏兒蟄伏多年,這次怎麽暴露得這麽徹底”
“還不是常硯那個嘴快的提醒了卡妮”吳韋恩似乎想翻個白眼,又有所忌憚,中途生生停住,像是眼睛抽筋,不受控地跳了三跳。
“他送藥的日子一提前,完全打亂了我們的計劃,本來延遲發物資這事兒設計得就不算周密,現在可好……不是我說,常硯這個人變數太大了,作風随性,從不受束縛,上面怎麽想的竟然派他來算了,我猜他們也不願意,此人勢力太大,惹是惹不起的,趕緊送走就是了,敏兒死了也無所謂,以後有的是機會。”
雖然這樣,但他的拇指緊緊掐進食指縫裏,似乎有些緊張。
杜凱文試探地問: “我能不能問一下,上面為什麽一定要卡妮參加比賽他們是想讓她贏嗎”
吳韋恩煩躁地揮手: “打聽這個做什麽這不是你我該操心的事,只要是上面的指令,咱們盡力完成即可。卡妮這個燙手山芋,這麽多年我也是費了老勁了,簡直像個定時炸彈一樣,讓人戰戰兢兢,施展不開。”
吳韋恩向後一躺,倚在皮椅上,舒服地抱怨: “一會兒要找由頭加害,一會兒又要鼓勵她比賽,嘴上說着不是救世者不用在乎,卻一次一次下達指令,叫我措手不及,我特麽神經都要衰弱了,真恨不得明天就把她送走……哎你說她到底是不是那個,那個救世者”
杜凱文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對這番抱怨完全不感興趣。
。
塵埃在光裏輕浮地跳躍,通風已經開到最大,空氣裏依然有刺鼻的味道,大齊連打好幾個噴嚏,實在忍不住了,咕哝道: “這味兒也太沖了,卡,你怎麽忍受的了啊”
卡妮做實驗已經十分小心,但設備陳舊維護不當,總有些殘留氣體收集不幹淨,就是這一點點稀微的洩露,卻對整個實驗室造成了巨大的影響,此刻,大齊喉嚨深處已經感到了窒息。
“……”卡妮說: “我給你的已經是質量最好的面罩了。”
卡妮只戴着普通面罩,瘦小的身體在兩排巨大的實驗器材之間穿梭,竟然絲毫不受影響,她攤手道: “你既然覺得嗆,就回去好好休息,跑來這裏做什麽啊。”
“我可不走,”大齊換了個空氣稍微好點的角落,大剌剌挨着一張破桌子坐下,姿态悠閑得像個打卡游客,與背景環境格格不入, “我走了,你倒下去可怎麽辦”
“笑話,我怎麽會倒下”她穿着防護服,聲音都悶悶的,護目鏡下的睫毛上都沾着汗珠。
“在我面前你就別裝了,自從敏兒……啊,哎,我不提她了,抱歉。”
卡妮低着頭檢查機器,露出一段細細的脖頸,她沉默半晌,才低聲開口: “……你也聽到了。”
不光是她和大齊,十三院所有的學生都聽到了久違的大管聲響,那聲音在各區回放,悠長的氣流蕩漾,将噩夢和恐懼駐紮。
那是唯一一段獨屬于敏兒的樂曲,是她生命終結的伴奏曲,原本應該是悠長綿延,渡她靈魂安息,但在十三院,沒有一個生命可以真正安息,死亡帶走痛苦,卻也把人的靈魂埋進更黑的深淵,從此都得不到救贖。
末世沒有真正的安寧。
卡妮看着敏兒在自己面前斷氣,看着巡邏人接到指令趕來,擡起機械臂,把她尚未僵硬的身體卷起,然後從她眼前慢慢離去。
緊接着,大管的聲音響起,飄蕩在隔離區空空蕩蕩的走廊裏,從此成了卡妮持續不斷的噩夢,自那之後的每個夜晚,那樂章在她夢中反複回響,經久不息,無窮無盡。
“卡,”大齊默默走近,拍了拍卡妮的肩膀, “敏兒的事,不是你的錯。”
卡妮搖頭: “她打醒了我,這麽多年,我自以為信任她,卻一直在忽視她,她心裏有那麽多困惑,我都不能解答……而我自以為的默契,自以為堅固牢靠的友誼,原來竟是如此可笑。”
她們在童子軍中相識,又同時通過了基因檢測,成為十三院最早入學的學生,比後來的毛蘭蘭,大齊大遣都要早。
她們是最親密的朋友,她們曾默契十足合作無間,十年了,她對敏兒溫柔的陪伴習以為常,卻疏于關心她,任她在不知不覺間徹底換成了一個面孔。
愧疚之餘,還有後怕。
敏兒死了,但背後黑手是誰尚不得知,他有什麽目的自己到底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值得那幕後之人花如此心思操控敏兒,來暗中觀察自己他不直接控制自己,卻要時刻監視自己,到底是圖什麽
每當卡妮想到這裏,都覺得背後惡寒,升起一股涼意。
他們這些學生,就是被困在鐵籠裏的野獸,自以為用盡全力撕咬就能沖破牢籠,其實也許這只是一場戲,一場早已被安排好的戲。
那這看戲之人,看的又是什麽卡妮想不通。
她知道,這個世界遠比十三院危險,但對于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她也沒有明确的概念,如今發現一點線索,卻要以犧牲一條性命為代價,她覺得悚然。
她摘下面罩,那雙黑眼睛似乎有些茫然,薄霧的味道雖然嗆人,她卻呼吸平順,沒有波瀾。
“大齊,你說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卡妮的聲音輕飄飄地飛在空中,一直找不到落點。
“為什麽這麽問”大齊溫聲地看着她, “如果你想知道,就該努力争取,争取有一天自己走出去看看。”
卡妮誠實地搖頭: “我不想。我甚至……甚至不敢踏出隔離區,你能理解嗎我突然不知道什麽是真實的,以前我只有模糊的概念,但從敏兒這裏我才真的意識到,原來每個人後面都有一雙眼睛,他們觀察,算計,控制……這一切都太恐怖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可是到底這是為什麽呢”
敏兒死前也反複問她,卡妮,這是為什麽呢,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呢。
她答不上來。
這個世界變成這樣是為了什麽,他們做的一切努力又是為了什麽
“卡妮,看着我,”大齊走過來,與卡妮頭頂着頭,這個姿勢讓他們的距離拉得前所未有的近,瞳孔裏只映得出彼此。
“我是真的,你相信嗎”
卡妮似乎有些抗拒,但大齊的手掌扣着她的肩膀,不讓她後退。
“你也是真的,你知道嗎”
“我……”
她是不是真的,也許不難回答,但是……
大齊堅定地說: “你是真的,我一直看着你,卡妮,從我入院的第一天我就看着你,你前所未有的聰明,機靈,善良,自然有人會眼紅,會嫉妒你,算計你,但是別因此而懷疑自己,卡,從你能把beta基因族譜做出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十三院是困不住你的……卡,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卡妮猛一擡頭,借機後退了兩步,驚訝道: “你怎麽知道”
“啊,這個……”
平日大喇喇的大齊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伸手撓撓後腦勺,含糊其辭地說: “放心,沒有別人知道的。我,我也是無意發現的……那時候我還不敢跟你搭話,只能偷偷跟着你,你半夜去實驗室連續熬通宵,很辛苦,我也做不了什麽,那些小東西,其實都是我給你留下的……”
卡妮一愣。
她想起來,每次清晨,她蹑手蹑腳地離開,門口儲物櫃上總會有一瓶水和一塊包在油紙裏的餅幹,她一直以為是哪個學生前一天粗心落下的,從未多想,原來,竟然都是大齊留給她的。
卡妮:。
很好,我忽視了敏兒,也忽視了大齊。
看來這麽多年,我的确只知道埋頭實驗,整個就是不解風情。
卡妮臉上精彩紛呈,而大齊想起那些回憶中的場景,老臉一紅,又迅速為她抱不平: “你這麽厲害,卻未曾得到任何賞識,反而備受刁難,這本來就不公平,明明是你完成了beta蛋白變異基因圖譜,可是最後卻被毛蘭蘭發表了!”
卡妮急的把食指放在嘴巴尖,只喊“噓——”
你可長點心吧大齊!卡妮無語。
……這麽敏感的事,用這麽大的音量說。
“所以這次,我知道你會贏,你肯定會的,你會比毛蘭蘭表現的好,好一百倍一千倍,我一點兒都不懷疑你是最後的冠軍,會被選進天空之城,會成為最厲害的研究員。”
大齊一口氣說了那麽多,眼裏充滿鼓勵和期待,卡妮卻只是附和道: “是啊,科研隊,科研隊……那麽好的地方,敏兒連死都想去,最好的環境最好的資源,從此不用再待在十三院,誰不想呢。”
她顧左右而言他,說了別人,卻不說自己。
她對這件事的确沒太上心,即便整個學院的氛圍都被振奮起來,她也似乎很難代入。在十三院,學生們各自沉浸在美夢中,誰都滿心希望自己被選中,從此脫離苦海,但事實是,最後只會有一個人離開。
“而那個人一定會是你,我知道是你。”大齊迅速地伸手捏捏卡妮的手心,低聲囑咐道: “你一定要好好準備啊。”
卡妮茫然擡頭: “那你呢”
“我留在這裏,做你的後盾。”
卡妮頓了半晌,輕輕說: “是我連累你失去資格,你可惜了。”
“我不可惜,卡,其實杜教務宣布剝奪我比賽資格的那一刻,我心裏一下子輕松下來——”大齊迎着卡妮瞪大的眼睛,笑了笑: “很難理解吧我其實是想留在這裏的。”
他從桌子上輕輕跳下來,走過去把窗戶打開,讓煙霧散盡,陽光照進來。
“我來十三院的時間不是最長的,但我比任何人都珍視它……若有不公,我可以改變,你放心,我會當上學生頭,我會領導大家改革,把這裏變成一個真正理想的學院,讓每個學生能自由選擇想做的實驗,我會換掉不合理的制度,庇護學生,給他們提供一方真正求知的天地。”
他越說越激動,滿臉激昂澎湃,一腔熱血沸騰,看他熱切的眼睛就知道,他一定甘願為了心中的理想赴湯蹈火,付出一切。
在別人看來,這番言辭有些少不更事,輕狂自大,充滿了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但卡妮知道,大齊就是這樣的人,他一直是這樣的。
末世裏寒潮接連往返,冰碴無情壓進人的心髒,大齊卻是一團難得一見的火焰,熱烈赤誠,可以刺穿黑暗,照亮冰寒。
他是真正為理想而活着的人。
“……大齊,謝謝你,”卡妮低聲說, “真的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