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幾日不見, 長進了。那就哪裏來的還是回哪裏去吧,付家的磚窯生意紅火着呢。”工頭擡起眼皮,輕蔑的看了他一眼。
那次饅頭沒幹完磚窯的活便跑了, 磚窯上管事的付哥事後沒少給工頭臉色看,還将付給他的錢也要了回來。這頓氣工頭記恨着,還沒咽下去。
饅頭沒想到自己繞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了這個磚窯廠。可今時不同那日了,他沒資本耍性子。不管是什麽活, 只要能掙到錢,他都願意幹。
他得拼了命的幹, 賺出錢來兌現在隆家時, 給絕兒的承諾。
工頭沒想到這回饅頭這麽主動,都沒怎麽跟他吩咐, 就一頭紮進了磚窯裏。
“這不是上回跑了的那小子嗎?怎麽又叫你拉來了?”付哥正準備付錢給工頭,可一瞧見饅頭那标志性的狗啃鍋蓋頭就立馬想起來了。
“這回不一樣,這小子肯定不會再撂挑子走人, 你看看他的勤快勁, 要不是手頭緊,他能那樣?”工頭說得眉飛色舞, 跟真知道內情一樣。
付哥冷冷一哼:“這回他要是再跑, 以後你就別指望我再接你帶來的人。”
說完,他就将饅頭一個月三分之一的工錢拍到了工頭手裏。
工頭颠了颠手裏的錢, 心裏打着別的盤算, 往磚窯裏饅頭的位置瞄了一眼, 悄悄将付哥往外拉了拉:
“付哥,這回你可以給我六成。”
“六成?”付哥挑起眉角,往磚窯的位置甩了甩頭,“你跟那小子說好了?”
工頭一擺手,歪着嘴笑了笑:
“咳,付哥是明白人,上回的事他做得不地道,咱這回多抽些錢出來不也是應該的嘛。再說了,那小子混着呢,連自己的工錢是多少都沒問過,到時候,不就是您給他多少,他就拿多少?”
付哥“嘁”了一聲,擡起手指點了點工頭:“瞧給你猴精的,就知道欺負老實人。”
話一說完,他便将饅頭另外的三成工錢放到了工頭手裏,工頭看着手裏的錢美滋滋的笑了笑,剛想将手收回來,卻被付哥按住了:
“好處可不能白拿,我的煙正好抽完了,一會兒去給我買包‘哈德門’來。”
“成——!”工頭跟哈巴狗似的笑着點了點頭。
磚窯裏被挂在窯頂的兩個大燈泡照的紅彤彤的,猶如在那火焰山裏。靠裏的牆邊壘着滿滿一面牆的紅磚,邊上放着兩輛板車,兩三個赤膊着的漢子正在往板車上擺磚,燈光将他們黝黑的皮膚照的油亮油亮的,遠看着就像寺廟裏供着的羅漢金身。
他們見饅頭進來了,只是平淡的瞄了他一眼,也沒言語,便默默騰出了些位置,知道他也是來幹活的。
饅頭也沒吭聲,埋頭就幹起了活。他剛裝滿一車磚,正準備往外拉,就看到付哥正在磚窯外沖他招手。
“付哥,什麽事?”他學着其他工人的模樣,順手就拿起搭在肩上的衣服抹了抹汗,渾身上下已看不到半點來這之前的影子,邋遢、艱辛着,跟其他那些來這裏上工,為了養家糊口而當牛做馬的勞作着的男人一個樣。
“給你談談工錢的事。”付哥拿起口袋裏的鼻煙壺吸了兩口,都沒拿正眼去看他。
“工錢?我之前聽這裏的工人們說,不是月結嗎?”
“別人是月結。”他将鼻煙壺握在手裏轉了兩圈,眼皮一擡,“你嘛,有前科,免得說咱這磚窯占你便宜,就日結。”
“日結?”饅頭有些欣喜,日結就能每天都拿到錢,不用眼巴巴的守着月底,實在得多,他巴不得。
付哥要的就是他這樣的念想,很快就擺出了一張笑臉,正想掏煙抽抽,将口袋摸了一圈,記起煙抽完了,那工頭還沒買來,便直接掏出兩個銅板在手裏搓了兩下,扔給了饅頭。
饅頭兩眼直直的盯着被抛向他的那兩個銅板,急急忙忙的張開手去接,生怕掉到了地上滾不見了。
好不容易接到了,第一時間拿起一塊瞧了起來,這是他自己掙到的第一份錢。
他見絕兒用過錢,大洋銅板都有,只知道這是錢,卻不知道這錢是多還是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起了付哥:
“這錢能買些什麽?”
付哥一愣,一時不知道他問的話是什麽意思,只是心虛,因為普通工人一天的工錢是10個銅板,那工頭讓他只付給饅頭三成,那至少也是三個,可他算計着,從中又抽了一份。
“什麽意思?嫌少?”他想着先發制人,先吓唬吓唬饅頭,就像工頭說的,饅頭看起來就老實好欺負。
“不是……”饅頭緊張的揮了揮手,生怕付哥一個不高興就将工錢給要回去,趕緊将兩個銅板攥的緊緊的,将手收到了身後,“我……我只是對這邊的行市不熟悉,想問問看這兩個銅板能買些什麽。”
付先生從他臉上讀出了膽怯,知道自己占了上風,冷冷哼了一聲:
“夠你買倆燒餅了,總之有了這錢,你肯定不會挨餓就是了。”
“不會挨餓,那就是能養家糊口了?”饅頭的眼睛睜大了一圈,異常興奮的看着他。
“是……是吧。”付哥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麽傻的人,都不好意思去跟他對視。
饅頭激動的将手拿出來,将攥着手的拳頭小心翼翼的打開一道縫,低頭看着掌心陰影中那兩塊透着亮光的銅板,心中一陣一陣的澎湃着——他有能力養家了。
“對了,付哥,傍晚下工之後我能不能回家,不住在你們這兒?”他頓了頓,有些惶恐,“你放心,我不會翹工,第二天肯定還來,只是家裏有人等着我回去。”
“随你吧,我這裏又不是牢房,你不夜宿,還省我地方了。”付哥根本就懶得計較這些,自己拿白菜價撿了個勞力,要是饅頭不來了,他還能找介紹他的工頭讨回介紹費,還白賺一包煙,怎麽算都是只賺不賠。
饅頭見付哥同意了,心裏總算是踏實了下來。
他打算着,今天自己能掙下兩個銅板,以後就能掙四個,再久一點,說不定就是八個,慢慢存着,等張先生将他的身份弄清楚了,到時候就能挺直腰板,名正言順的将絕兒娶來當媳婦了。
男子漢大丈夫說一不二,他應下絕兒的事,就絕不會抵賴。
他要用自己賺來的錢先給絕兒買間好房子,再長遠一些,讓她不用去外面抛頭露臉擺攤算命,舒舒服服的在家相夫教子,總之遲早有一天,能憑自己的本事讓她過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人一旦有了奔頭,渾身上下便都是用不完的力氣。磚窯裏的活,他幹得比任何一個人都勤快。哪怕是仍有許多不熟練的地方,屢屢遭到工友的責難,他都咬着牙忍下去了。
不知不覺,大半天的光景就在這不見天日的磚窯裏渡過去了。下工時,外面的天已經跟磚窯裏一般的紅。
晚飯是兩個窩窩頭和一碗稀飯,天氣熱,窩窩頭估計是放了好些天的,有些發馊。
饅頭餓得前胸貼後背,已顧不得許多,咬下一口窩窩頭就着一大口粥就咽下去了。兩個窩窩頭只能勉強填飽肚子,那碗連米粒都找不到幾顆的白粥,權當是白開水喝了。
下完工吃完晚飯,工人們的一天算是正式結束了。找處陰涼地乘乘涼,推推牌九,抽兩口自己撚的卷煙,等天一黑,就躺到床上等着第二天開工幹活了。周而複始的這樣,直到掙夠錢,要麽回到鄉下成家讨媳婦,要麽就在鎮上找個輕松點的買賣發家。
饅頭看着他們有說有笑的背影,并不覺得有多羨慕,背井離鄉的人,只覺蒼涼。他就不一樣,有家有口,兜裏也有自己掙的錢。
到了晚市,街道上又熱鬧了起來,吃完晚飯出來遛彎的,逛街的,鄰裏拉家常的,臨時擺攤的,将街頭巷尾擠得水洩不通,就連讨飯的叫花子,也只能不斷在人們的腳邊挪着地換位置,生怕被人踢到他的破爛讨飯碗。
饅頭此時的心情就跟天邊飄着的雲彩一樣,輕飄飄的,街上每個人的笑臉好像都是沖着他來的,讓他的嘴角不自覺就牽了起來。
就連路過要飯的叫花子,他都差點忍不住想發善心,可自己辛苦了一天也就兩個銅板,想想還是別了。
正要路過絕兒擺攤的市口,忽聞身後傳來“噶蹦”一聲清脆聲響,回頭一看,原是要飯的開張了,有人往他碗裏丢了一個銅板。
“老爺,行行好,再打發一個吧。”要飯的虔誠的往地上磕起了頭,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穿着絲滑綢衫,提着鳥籠的闊綽老爺。
“要不,咱再賞他一個?”老爺對着鳥籠裏的畫眉鳥逗了幾聲,看起來心情不錯,一手已經在往口袋裏掏錢了,“日行一善,就再賞你兩個。”
“嘎嘣”——又是兩聲,只這一會兒,就有三個銅板進了要飯的口袋。
要飯的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匍在地上跟拜神一樣,嘴裏不停喊着“謝謝老爺,謝謝老爺”。待善心的老爺一走遠,他便立刻将讨飯碗收進懷裏,然後賊眉鼠眼的往四下一瞥,麻利的抓起碗裏的錢塞進了口袋裏,再又将空碗放回到了地上。
“各位善心的小姐老爺們,行行好,打發一個吧……”要飯的重新吆喝了起來,就好像剛才什麽事也發生。
饅頭杵在人群中,呆呆的看着這一幕,腦子裏就像被人給掏空了,只怔怔的從口袋裏摸出那兩個銅板。不覺間,兩行淚流了下來,麻木的,無聲的,盡是心酸。
原來,自己竟連路邊的要飯的都不如。
陡地,肩上被什麽人輕輕拍了一下。
“請問,你和街角那個擺攤算命的姑娘是一道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