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劉家村的活幹完,絕兒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
因為上午出門出得急,午飯都沒來得及準備,絕兒只能苦巴巴的湊合吃了幾口昨天吃剩的饅頭,可一想到兜裏新掙得的那一塊大洋,嘴裏又幹又硬的饅頭就仿佛跟鹵過的豬肘子一樣美味可口。
說起鹵味,絕兒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去過縣城了。
平日沒什麽活的時候她都會去縣城的集市裏擺攤算卦掙些小錢糊口,眼下有了這一塊大洋的進賬,擺攤倒是不必了,可她還是想去集市一趟,一來想吃碗素日最愛的打鹵面犒勞自己,二來她還得去錢莊辦點私事。
補屋頂的活只幹了一半,絕兒已然沒有心思接着修補,收拾好擱置在屋頂的工具,便拿起一只小鏟去了屋後用來收集雨水的大水缸旁。
她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挪開盛着小半缸水的水缸,着急忙慌的拿起小鏟往缸下的地裏掘,直到小鏟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她才扔下鏟子開始用手扒土。
地下埋的是一個略有些生鏽的鐵罐,鐵罐裏裝的都是她省吃儉用攢下的錢,每隔三個月她就會将鐵罐裏的錢全都拿出來,帶到鎮上的錢莊存下,能生點利息還比放家裏保險。
鐵罐裏除了錢還有十幾張之前的存票,絕兒将存票拿出來,跟拿着什麽寶貝似的捧在手裏一張一張的數了一遍,每一張存的都是五塊大洋,鐵罐裏剩下的錢加上絕兒今天剛掙的一塊大洋就正好可以再去錢莊存一趟,還能有結餘。
絕兒估摸着再存上三五年的錢就能去縣城裏買間小宅子了。縣城認識她的不多,即使打過交道的也只是在她的小攤上算過命,對她的身家背景幾乎一無所知,在那裏,絕兒才能稍稍卸下天煞孤星的包袱,做個普通人。
從絕兒家到縣城要走上幾十裏地的路,來回都得兩三個小時,幾乎要耗上半天的時間。
可她并不覺得辛苦麻煩,她走的每一步都懷揣着心裏那個小小的念想,更何況還有世上最美味的打鹵面等着她。
抵達縣城的時候,絕兒身上的衣裳都汗濕透了,走在市集氣派的石板路上,她才真正敢昂首挺胸的去迎接往來的目光,沒人會指着她的脊梁骨暗地裏罵喪門星。
要去的廣福錢莊正好跟老李面店挨着,絕兒在路邊聞着面店的鹵水和肉香,饞得一個勁的咽口水。
她按了按放在懷裏的錢袋,望着面店攤上客人碗裏熱氣騰騰的牛肉面,舔了舔嘴巴,還是先踏進了錢莊。
這筆“巨款”在她身上哪怕多擱一會兒,絕兒都覺得不踏實。
可沒想到不是冤家不聚頭,一踏進錢莊,他就看到錢莊的少東家——跟絕兒一般年紀的隆業,正跟他的狐朋狗友在櫃上鬥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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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纨绔富家子整日游手好閑不幹正事,是鎮上出了名的“惡少”,缺德事沒少幹。
絕兒壓低着腦袋,盡量不引起隆業的注意,走到偏櫃上将錢袋裏的五塊大洋拿了出來,跟錢莊裏的夥計低聲打了個招呼,“小章,存錢。”
“好嘞!”夥計小章天生是個大嗓門,他點驗着絕兒遞上的錢,沖陳掌櫃的位置喊了聲,“掌櫃的,開張五塊大洋的存票!”
絕兒一聽小章這嗓子,心想壞了,連忙側身擋着隆業的位置,煩惱地扶起了額頭。
隆業正巧循着小章的聲音看了過來,本來只是漫不經心的一瞟,見絕兒有意躲着他便生起了好奇,伸長腦袋往她身上看了又看,最後将手裏裝蛐蛐的竹筒往櫃上用力一拍,壞笑道:“嘿嘿!哥幾個快看看誰來櫃上了!”
狐朋狗友紛紛探頭,附聲問道:“誰啊?”
“你們不知道她!?”隆業假裝吃驚的模樣,擡起眉頭,卷起袖口,指着胳膊上的一塊疤痕說:“爺胳膊上的這塊疤就是她留的!”
“不是吧隆少爺,你連一個娘們都打不過?”狐朋狗友嘲諷着哈哈大笑了起來。
“呸!”隆業臉一紅,警惕的往絕兒身上打量了一圈,見她沒帶着桃木劍才松了口氣,怒道:“她用劍,我赤手空拳,要是換做你們,說不定早腦袋開花了,哪能像我這樣全身而退只留下這塊疤!”
絕兒聞言,不易察覺的嘆了口氣,都說窮不跟富鬥,當初她要是知道隆業是廣福錢莊的少東家,肯定不會幫路邊被他調戲的小姑娘出頭。
“小章,存票能不能開快點?”絕兒忍氣吞聲,不想在隆業的地盤跟他起沖突,将他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只求拿着存票趕緊離開這裏。
“行,我幫你催催。”隆業的惹是生非對小章來說早就是家常便飯,他看了眼絕兒錢袋裏剩下的銅錢,又問:“錢不都存了?”
“不了。”絕兒淡淡一笑,将錢袋剩餘的銅錢收進了懷裏,那是她留着買打鹵面的錢,還要留一些過日子。
隆業見絕兒不搭理自己,在自己的地盤上,當着朋友的面挑釁不成還被無視,面子上挂不住,便得寸進尺的從掌櫃手裏搶過開出的存票,在絕兒眼前晃了幾下,居高臨下的說:“想要存票,就叫聲好哥哥~”
絕兒瞪了他一眼,想搶,卻敵不過他手快。
狐朋狗友看着她被隆業戲耍無奈的模樣,跟着起了哄,隆業這才覺得面子給掙回來了,可他的嘚瑟勁還沒過,就被屋外的一聲咳嗽吓得一哆嗦。
“隆慶,幹嘛呢。”來人是廣福的東家,隆業他爹——隆盛。
他進屋将手裏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擲,一派威嚴,所有的人立馬就噤了聲。除了隆業。
“爹……”
隆業天不怕地不怕,家裏的老少娘們都寵着他,拿他這個獨苗沒辦法,可唯獨他爹隆盛,管教嚴厲,隆業從小到大不知道挨了隆盛手裏的那副拐杖的多少打。
“在店裏胡鬧,你是不是又皮癢了?”隆盛瞪了隆業一眼,擡起拐杖指着他手裏的存票說:“還給人家,給我滾回家去。”
隆業恨恨地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願的将手裏的存票拍在了櫃上,生悶氣似的撇頭就走。
“多謝隆老板。”絕兒拿過存票,感激的對隆盛微微一笑。
隆盛擺了擺手,看着絕兒的時候臉上的神色才緩和了下來:“不好意思,剛才讓你受驚了,怪我教子無方。”
絕兒搖搖頭,錢既已存下,她也就沒理由繼續待在這裏了。幸虧隆盛及時出現,否則剛才還不知道該怎麽收場。
她從隆盛身邊走過,忽聞到他身上又一股奇怪的味道。
絕兒介意的瞥了隆盛一眼,陡地看到他的印堂正中懸着一團黑氣,這是只有他們這些精通五行風水,并且在行當裏幹得久才能一眼看透的。
絕兒心頭一沉,本想一走了之,可又不想存了自己全副身家的錢莊東家遇到什麽意外,便停在隆盛身邊囑咐道:“隆老板,這些日子您應當多注意注意身體。”
隆盛聽後微微一怔,不等他細問,絕兒就低頭疾步走出了錢莊。她不想生出太多枝節。
被隆業這麽一鬧騰,絕兒的好心情全都給弄沒了,最喜歡的打鹵面也少了幾分滋味。
回到家的時候天都快黑,她趕緊将曬在外面的衣服收進了屋裏,往爐竈上燒了一鍋水,準備晚上洗澡用。
經過堂屋的時候,絕兒忽然發覺飯桌上有些奇怪,桌上本來盛着饅頭的盤子竟然空了,她記得應該還剩下兩個才對,正當她準備回廚房看看的時候,屋外忽然響起一聲悶雷,吓得她連忙鑽到桌下躲了起來,哆哆嗦嗦的抱起了頭。
絕兒不怕什麽妖魔鬼怪,偏怕打雷閃電,一年當中的梅雨季最是難熬,特別是夜裏。原來師父還在的時候她還有個依靠,能躲在師父懷裏,可師父死後她就只能躲在被子裏,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咬着牙硬抗。
眼下她也顧不得饅頭去哪了,趁着雷聲停歇,趕忙将廚房燒着的柴火給滅了,打盆水草草的擦了擦身,一咕嚕鑽進了被子裏。
斷斷續續的打雷閃電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直到瓢潑大雨從夜幕之中傾盆而下,雷公電母這才收了威嚴。
絕兒在被子裏悶得透不過氣,戰戰兢兢地聽着從有些漏雨的屋頂滴答落下的水聲,見雷聲停了,這才敢将腦袋從被子裏伸出來。
屋裏漆黑一片,可她一時半會也不敢下地點蠟,只能靜靜地聽着屋外的雨聲和田裏的蛙叫,直到一刻鐘之後,雨完全停了,她才從被子裏出來,想下床去找口水喝。
她舉着點燃的蠟燭,借着閃爍着的豆大燭光剛踏進廚房,忽然看到一個黑影從竈臺旁的窗邊一閃而過。
絕兒的心口猛地往上提了一下,心想壞了,今天出門忘記鎖窗,不知是不是被什麽人鑽了空子。
她連忙警惕了起來,第一時間回到房裏取出了桃木劍。
她不怕鬼更不會怕人,這間屋子鬼沒來過,沒眼力勁的賊倒是光顧過幾回,可每回都被師父教的桃木劍法打得屁滾尿流。雖然那套劍法通常用來驅鬼,不過打起人來效果也不賴。
拿起桃木劍後絕兒便立時有了底氣,往屋子的各個角落都點了蠟燭,然後提劍走到了剛才閃過黑影的窗邊。
絕兒心想,人來砍人,鬼來劈鬼!
“壞人!”窗外的黑暗之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絕兒先是一愣,繼而冷笑了一聲,提起劍就循着聲音刺了出去,心想當賊的還先誣陷起人了。
她感覺自己刺到了什麽軟軟的東西,緊接着黑暗中又傳來了那個聲音,伴随着一聲嗚咽:“啊!我的饅頭!”
“饅頭!?”絕兒在原地懵了一陣,連忙拿起蠟燭從廚房的後門繞到窗外,被蠟燭照亮的地上出現了一個留着長辮的人影,好像正蹲在地上找什麽東西。
絕兒看着地上斜出的影子,心裏吃了顆定心丸,有影子那便不是鬼,既然是人那就好說了。
“哪裏來的偷兒!”絕兒二話不說一劍往來人的背上刺了過去,地上那人竟未躲閃,只“哎喲”了一聲,反手摸了摸自己被刺的後背,猛地回頭瞪向絕兒,又是那句罵話,“壞人!賠我饅頭!”
絕兒睜大眼睛看清地上那家夥的模樣,心裏頭當下即是一涼——人來好辦,鬼來也好辦,可眼前這個不人不鬼的玩意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