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九重煙火6
九重煙火6
小黑狗确實遇到了那個人。
眉間一顆明光朱砂痣,斜眉入鬓,俊美非常,正是一個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的大神仙。
溫玄說過,讓自己看到他就跑。
可惜小黑狗的腿太短了,沒跑幾步就被抓了回來,那金烏星君甚至都沒有動,只是揮了揮手指,狗兒就老老實實自己飛到了他的眼前。
金烏星君眯着眼,細細地看了看小黑狗,啧啧道:“就是為了你??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的自作多情,害得他白白浪費了幾百年的光陰!你非要纏着他,讓他每世都渡劫失敗……”
小黑狗想:溫玄說了,無論這神仙說了什麽,都不要信。因此狗兒只直直望着他,想着如今跑是跑不了了。
可眼下,這金烏星君明顯是生氣了,周身燃起騰騰火焰來,灼得小黑狗生疼,狗兒又想:原來這便是天火,這便是連魂魄都可以燒化的天火,難不成這個神仙想要燒死自己?那可不行啊!狗兒開始死命撲騰……
那金烏星君見狀笑了笑,“別掙紮了,這裏是地府,是忘川,是永夜。你既然不願自己從他身邊離開,我便送你一程,一個畜牲而已,殺了你,沒人會在意。”
小黑狗想逃,卻似乎被一個無形的力量制住,懸在空中完全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菁純烈焰将自己包圍。這烈焰仿佛可以鑽進五髒六腑,直燒到靈魂都沸騰起來。
太痛了……比那時被人生生扒皮還要痛……好像每一塊地方都在被撕碎灼燒,可狗兒此刻連喊都喊不出來。
這天火燒得這樣旺,猶如在永夜的忘川河畔點了一盞極為亮的燈。
小黑狗卻在想,自己若是死了溫玄怎麽辦?他這輩子是個跛子,還有個傻子哥哥要他伺候,人間這樣冷的天,自己不在了誰來給他暖被窩?
小黑狗不甘吶!憑什麽?他只是想陪在溫玄身邊罷了!為什麽就是不行?!溫玄都不嫌棄他,不趕他走,為何這高高在上的神仙就非要他死不可?
他不想再被抛下了,不想再一個人孤獨的飄零在世間,這天上這麽多神仙,這人間這麽多人,可只有溫玄對他好,不會嫌棄他,他只不過想和對自己好的人在一起,為何就這麽難?
這金烏星君似乎能聽懂小黑狗心中的想法,他仍舊目光鄙夷,嗤笑道:“你以為他是誰?是那些蠢笨又碌碌無為的凡人嗎?還是那些為了逃脫命運苦苦修煉的妖物?呵呵,我告訴你,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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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笑道:“他是九重天的神,是有淨世之力的仲羲神木,仲乃上古皇帝,羲乃太古三黃,他以此為名,他是這四海八荒九州之內,唯有一棵的神木。他可以心懷慈悲,憐憫衆生,卻不該為了你這麽只野狗以身犯險,他不該偏愛你,不該将你視為特殊。”
小黑狗已經顧不上那些疼痛,反正他輪回多世,什麽死法沒有嘗試過,痛于他來說向來都是家常便飯。可這金烏星君這樣得意,卻讓狗兒莫名的憤怒,這股怒氣似乎快要沖破他的胸膛……
熊熊烈火之中,他似乎可以聞到自己被燒化的味道,什麽這個那個的!反正跑不了,不如罵個痛快!正這樣想着。
下一秒,狗兒竟然真的……罵出了聲……
“憑什麽?憑什麽我要聽你給我講這種廢話?你算老幾?溫玄若是不想要我!他自己會說!要你在這多什麽嘴!你是個什麽神仙?金烏星君?呵,說得好聽,其實也不過是一只多嘴的鳥罷了!你不過就是命比我好點!有本事你來過過我的日子!溫玄是什麽身份我也不在意!管他是神木也好,是神仙也罷!只要他不趕我走!我就要留在他身邊!死鳥!你!!管不着!!!”
愣住了……
金烏星君愣住了。
連燒得正旺的天火都停了。
小黑狗自己也呆了,怎麽回事?自己……剛剛好像……說人話了???
小黑狗有點不敢相信,“我會說話了?哈哈哈,溫玄,我會說話啦!再也不用汪汪叫啦!溫玄!!!你做的蘿蔔排骨湯沒放鹽,淡死了!我還是喜歡烤地瓜!溫玄!溫玄!溫玄!這死鳥要殺我!!!”
那金烏星君忽然喝道:“閉嘴!!!你叫夠了沒有?他竟然……竟然用自己的修為幫你?真是……不可理喻!”
小黑狗又扯着嗓子喊道:“你才閉嘴!我同你非親非故,你憑什麽來管我?別給我講你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不!懂!我他媽只是一條狗!我又不是神仙,我要說我想說的話,陪我想陪的人!你管我做甚?你是不是閑得慌!?”
那金烏星君幾欲沒氣死過去,他得道多年,地位尊崇,何時被人這樣當面駁斥過,何況對方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一個人,而是一只狗!卻把他逼得口不能言,怒火攻心。
“好好好,我今天偏要讓你知道,我不僅能管你,我還能殺你!你不是問我憑什麽嗎?就憑我是神,而你是狗,我擁有你永遠無法企及的力量,即便溫玄幫你,你也永遠不可能超過我,你永遠都只是一條該死的狗,能和他并肩同行的人,只有我金烏!”他聲音冰冷,面覆寒霜,顯然是動了殺心。
小黑狗卻道:“我為什麽要超過你?你要和他并肩同行,那你去就是!你最好把我挫骨揚灰,讓我魂飛魄散,讓我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不然我管你有多厲害!只有我有一口氣在,只要溫玄他還要我,我絕不會離開他!!!絕不!!!”
金烏星君怒極,笑容都有幾分猙獰,“好,那我就讓你得償所願。”
幾乎是一瞬間,小黑狗連痛都來不及感受,便覺得自己被打散了,肉身化灰,魂魄成煙,飄飄灑灑猶如下雪一般落在這忘川之中。
忽然走來一人,大紅差服,面容白皙,冷冷對金烏星君道:“星君好生厲害,竟然在我這地府殺生,還下此狠手,真不愧是九重天的神仙。”
金烏星君面色不虞,卻也只能道:“陸大人,我不過是掃除了一個障礙罷了,哪裏有您說的這麽嚴重?”
“哦?障礙?你怎知那小黑狗就是障礙?”陸判掃去一眼,又望向無邊忘川,接着道,“那狗本會因萬世孤苦生出無窮無盡的怨念,進而化為弑殺惡獸成妖為禍人間,以至于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金烏星君聞言,愈發冷笑道:“那不是正好,本君今日除了他,也算功德一件,為民除害了。”
陸判搖搖頭,“非也。那黑狗因遇見了溫玄神君,得他一飯之恩,便生死相随,自然就沒有後面它為妖亂世這一說了。”
金烏星君蹙眉,問:“那又如何?”
陸判卻笑道:“星君可知什麽叫‘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們命中該有此一遇,互相度化,而星君你非要橫叉一腳,将這狗兒打得魂飛魄散。殊不知,命數牽一發而動全身,星君如此做,事情未必就能如星君所願。你以為小黑狗是障礙,說不定星君自己才是那個障礙呢?”
金烏星君聽得面色愈發難看起來,最終只咬牙切齒吐出一句,“一派胡言。你不過就是在人間有幾分功德的才能在地府謀個判官之職,你懂什麽?”
陸判道:“正因如此,我才最懂人心。”
言畢,金烏星君一聲冷哼飄然而去,陸判也不追,向忘川之上招了招手。
不一會決定一撐杆老翁劃了過來,身披蓑衣,頭戴鬥笠,那擺渡翁老态龍鐘,微微一笑後朝陸判見禮,道:“陸大人。”
陸判點點頭,對他道:“一會兒忘川還有一位客人要來,你便把我同你說的告訴他,其餘的便不用管了。”
說罷,陸判一揮衣袖隐去身影。
只剩那川上的擺渡翁點點頭,拱手相送後又慢慢悠悠盤腿坐在那片舟上,嘴中唱道:“人情冷暖,神仙鬼怪,草木生情皆為債;尋覓覓,失複失,今朝酒醉他朝醒,輪回萬載莫回頭;死何俱?生何思?白骨同飲奈何水,三千癡念與光重。”
等了許久,果然有一人找來,那人風流俊逸,只是眉眼間頗為冷淡,身形不穩,嘴角還有血痕,似乎剛剛大戰了一番受了傷,卻仍舊強撐着到了這裏。
擺渡翁笑了笑,道:“大人終于來了。”
溫玄一愣,道:“你知道我要來?”
擺渡翁起身,搖了搖手道:“是陸判大人,他讓我在此處等你。”
“我想召回一個魂魄,老先生可能幫我?”溫玄蹙眉,語氣中似乎帶一股無比絕望痛苦之情。
擺渡翁答說:“可是那小黑狗的魂魄?”
溫玄立即點頭:“正是,老先生可曾見過?”
擺渡翁卻搖頭道:“找不回來了,玄鳥天火一燒,成灰化煙,哪裏還能找回來?”
溫玄身形大震,一口血自胸口湧出,他痛倒在地上,眼底一片殷紅,仿佛又回到那時眼睜睜看着狗兒被抽筋扒皮的模樣,無能為力,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狗兒斷氣……
可如今,他竟然連狗兒的魂魄都找不回來了,他從未這樣力不從心過。高居天上,他只是動了一下恻隐之心,只是想救那可憐的狗兒出這凡塵苦海,卻為何害得狗兒魂飛魄散?
他和金烏大打出手,二人功法不相上下,金烏傷了,帶着憤恨與失望回了九重天,而他也傷了,摔在不知名的山上嘔血不止,那血卻并不是因為身上的傷,而是因為那只傻乎乎的狗兒,那只會追着自己尾巴轉圈,會拿命護着他的狗兒。
沒了……
就這麽沒了……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助狗兒修成一點靈識,只要再過一段時間,狗兒就能說話了,不用再整日汪汪叫,痛了會喊,氣了會罵,難受了會哭,受委屈了會為自己争辯,活碰亂跳,生機滿滿。
可現在都沒了……
狗兒啊狗兒……向來都是你尋我,可如今我該到哪裏去尋你呢?
擺渡翁長嘆了一口氣,慢慢道:“這裏是尋不回那小黑狗的魂魄了,不過……還有個地方可以。”
溫玄眼眸大震,立馬問道:“何處?”
“神君大人那絲助小黑狗修煉的神識,或許還能為狗兒搏來一線生機,”擺渡翁指了指溫玄,接着道,“神木有淨世之力,便是玄鳥天火也難以侵蝕。”
對!為了有助修習,後面那絲神識幹脆就放在狗兒體內,“老先生,可否明言,要如何做才能……”
他話還未說完,擺渡翁便打斷道:“大人,天上不會掉餡餅,地府也不會,辦法不是沒有,全看大人願不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願意。”
“我還未說是什麽條件,大人便一口答應,難道不要再考慮考慮?”
溫玄斬釘截鐵道:“不必,我願意。”
“好,”擺渡翁微微一笑,他手上細長的杆子慢慢變化,最後成了一個小碗飛來落在溫玄手中,他又道,“地府千萬年來怨氣深重,百鬼穿行,愛恨嗔癡,終年不生其他生靈,如今望大人留能一半真身在這陰曹地府,度其怨氣。”
溫玄只靜靜聽老翁說話,面容整定,絲毫不覺得對方是在獅子大開口。
擺渡翁又道:“大人,用這碗飲一口忘川之水,自然能尋回那狗兒魂魄。只是我也同大人說了,這陰曹地府比不得九重天上,多得是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癡男怨女,大人若将半副真身留在此處,則終生要受其怨氣折磨,不得解脫,如此大人可還願意?”
溫玄沒有說話,只走到忘川邊上舀了一碗後便擡頭一飲而盡。
他自丹田劈開半株真身,泛着紅光血色的珠子落在忘川永夜一側,鑽進地中慢慢生根發芽,而後,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一株小小紅楓來。
溫玄道:“老先生,我将半副真身植于此處,假以時日這片會生出萬頃楓林,我若不死,它們只會越長越旺,只是它們亦會受我心緒影響,若哪日我成了堕仙,只怕它們非但不能淨世反而還會害人。”
老翁卻不在意,只說:“無妨,大人心緒清明,這世間唯有您仲羲神木和大帝坐下淨世青蓮有此神力,您未必會有做堕仙的那一天。”
“是嗎,”溫玄自嘲一笑,“如今我已覺得世間之事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老先生,我還有一事相求,我将半副真身留在此處的事情還請為我保密,老先生連淨世青蓮之事都知曉,想必也是見多識廣,不如想套說辭,替我隐瞞此事,以免又生風波。”
擺渡翁收回那碗,沖溫玄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他的請求,那碗複又變回老翁手中撐船的長杆,那小舟慢慢悠悠地行于忘川之上,他也慢悠悠對溫玄道:“大人,去吧,重新為那小黑狗塑出肉身,修出靈識,您乃神木,自有開花結果那一日。”
溫玄的身影消失之前,這忘川忽然升起大霧,大霧茫茫中卻又亮起點點螢火,閃閃爍爍,猶如滿頭繁星,美不勝收。
老翁看着那螢火,笑道:“狗兒啊狗兒,你在思念他嗎?在為他哭泣嗎?你肉身已化,魂魄已毀,可如今他也有半副真身留在此地,你不如将心中相思化作養分滋養他那株紅楓,我說了,假以時日自有開花結果那日……”
“走咯,接人去咯。”老翁的小船劃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到了某處,那裏呆呆站着一個人,目光呆滞,瘦骨嶙峋,此刻就蹲在地上哭泣不止。
老翁将他接了上來問道:“小夥子,你哭什麽?”
那人結結巴巴道:“我……小黑丢了……弟弟……”
“慢慢說,不着急。”擺渡翁摸了摸那人的頭,語氣柔和。
“弟弟……傷心,傻子……也傷心,小黑沒了,弟弟也……沒了。”
“他們說……我傻,弟弟……是殘廢,但是弟弟很厲害的!他……會賣碳,會……做湯,排骨和蘿蔔,我……和小黑,吃排骨蘿蔔,弟弟……只喝湯,弟弟沒了……死了。”
“天好……冷,我也……死了,死了能……見到他……們嗎?傻子想他們了。”
擺渡翁替他擦了擦眼淚,道:“難為你了,跑到這來了。你随陽壽未盡,可也難活,你不傻,小夥子,我送你去投胎吧,來世若有緣你們還會再見的。”
那人眼睛通紅,激動道:“真的……嘛?還會……再見?”
“真的,有債得還,有緣再見。哈哈哈……走吧,咱們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