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斐今日當差了嗎？

第76章 九重煙火5

九重煙火5

溫玄又又又又又一次失敗了……連他自己都記不清已經失敗多少次了。

入人間紅塵情海，受苦厄泯凡心，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誰知這小黑狗竟然如此執着，每一世都要找到自己方才罷休。

它有時來的早，有時來的晚……想必也是在茫茫塵世中好一番尋找，可他本該每世都是孤獨終老的命格，只是這狗兒實在癡心，每回來了就怎麽也趕不走，他若死了，這小黑狗也跟着一起死，絕不獨活。

對這件事，他本來也沒放在心上，可自顧霜星一世後溫玄竟然真動了恻隐之心，不由得就動用了法力去查了查那狗兒的前世今生。

不查倒還好，一查卻愈發難受了。

那可真是一段，漫長又痛苦的輪回呀……

他到人間享孤寡命格，受萬般皆苦之命，可這些苦難都不過是為了要化解他命中注定的天劫罷了。

可是這可憐的狗兒，卻是實實在在每一次都輪回在痛苦與孤寂之中，像是永無盡頭一般，直到遇見了自己，它才猶如在苦海中抓住了一只浮木，緊緊抱着，絕不撒手。

那狗兒悲憤、痛苦、不甘，它大罵上天，怒撞神像，廟塌身死，如此種種過去後，只要有一個人對它好，它似乎又把這一切痛苦都釋懷了。

即便那個人不過是路過随意給了它一塊路邊嬢嬢硬塞來的烤地瓜而已。

那淫雨霏霏的天氣，那嬢嬢一身薄衣叫賣，溫玄路過不忍，便掏錢都買了下來，那嬢嬢千恩萬謝，他也只是一笑了之罷了，跑過一群嬉笑打鬧的孩童，又将烤地瓜給了他們，只剩一顆小的沒能給出去，放在身上，卻正好遇見了那傻乎乎趴在雨中的小黑狗，于是便惹下這抹依戀。

思來想去，在狗兒實在重情義，為了一口地瓜，生生世世都以命護他，自己不如助它修出靈識，以妖身存于天地之間，也好過它一只可憐兮兮的小狗受盡欺淩，無望漂泊。。

故而，溫玄後面幾次轉世，尚在魂魄之中留了一絲神識，果不其然，今世那狗兒又來尋他了……

看見那黑乎乎的毛團子，他并不意外，笑了笑道：“好狗兒，你究竟是怎麽找到我的？便是司命殿的令文鏡也沒你這麽快的。”

小黑狗吐着舌頭叫了兩聲，一人一狗久別重逢，仍舊在這人世間苦中作樂。

這一世他的命格更加孤苦了，是一個父母早亡，受盡欺辱的跛子。可見了锲而不舍尋來的小黑狗，他忽然覺得似乎也沒有那麽苦了，顧霜星那一世，狗兒也是一瘸一拐卻仍舊緊緊跟在他身後。

他決定這一世不給狗兒取名叫來福了，畢竟狗兒跟着他，沒享過一天的福，這輩子幹脆就叫它“小黑”好了。

“小黑，叫你小黑可好？”

狗兒搖搖尾巴，顯然十分喜歡這個名字。溫玄覺得，無論自己給它取個什麽名字，它都會捧場的。

溫玄摸了摸它的小腦袋，說：“我叫溫玄，你可要記住了。”

可溫玄是他的神名，如今是在凡間，他這身軀殼名是叫“李二跛子”，正經名字爹娘也取了，可惜沒了爹娘，大家都只喊他“李二跛子”。

李二跛子生下來就壞了一條腿，走起路來歪着肩，一上一下，一瘸一拐，十分滑稽狼狽。他還有一個卧病在床的哥哥，幼年燒壞了腦子，一天到晚吃喝拉撒都得要人伺候，什麽也不知道，只會對着李二跛子傻笑，“嘿嘿……弟弟，你看……有小狗……”

附近的鄰居都知道，李家一個李大傻子，一個李二跛子，兩兄弟一個傻一個瘸，還帶着一只醜不拉幾的小黑狗，這場景實在有些引人發笑。

說起來，這李二容貌也還算清秀，只是臉上生了塊不大不小的黑色胎記，看着有些膈應人。

一個跛子只能靠着給人送炭為生，大家暗地裏都說，這都是命中注定的，臉上生了塊黑色的胎記，這輩子活該就要做一個背炭夥計。

可李二跛子并不介意這些閑言閑語，寒冬臘月的天，風大雪大，李二跛子穿着粗布單衣，背着一竹簍子炭給買主楊家送去。

小黑也跟了過來，李二跛子怕它冷，便裁了一件舊衣服，縫縫補補，勉強也給狗兒做了一件衣裳，小黑穿上後似乎有些束手束腳，一開始連走路都不會走了，短短的腿子僵硬着一同邁出，沒走兩步就自己拌自己。

小黑球模樣滑稽地摔進雪裏，就好像滾了一團碳球到雪中似的。

李二跛子無奈笑了笑，扒開積雪，輕輕抱起狗兒，道：“衣服好像縫小了點，我一個大男人針線活不太精細，可好歹也能擋擋這風雪，今年的冬天太冷了，你就算有些不舒服，也還是乖乖穿上吧。”

狗兒滿身雪花卻故意搖起身子和尾巴，甩了李二跛子一臉的積雪，李二跛子作生氣的模樣罵道：“好你個壞小黑，這般調皮搗蛋，下次再不帶你出來了，你和哥哥一起看家好了。”

小黑“嗷嗚”一聲，耳朵耷拉了下去，黑漆漆的眼珠子偷偷瞥李二跛子，模樣好不委屈。

看了眼天色，李二跛子将小狗摟得更緊了，嘴裏絮絮叨叨道：“今年這天不僅冷，雪還下的大，路愈發不好走了，送完東西回去咱們拿工錢買兩斤大骨，再挖兩根白蘿蔔，炖個蘿蔔排骨湯喝喝……”

“只是家裏的米缸又見了底，今晚怕是沒得飯吃了。罷罷罷，冬吃蘿蔔夏吃姜，有蘿蔔排骨湯喝，米飯就改明兒再吃也是一樣的，你說好不好？小黑？”

“汪汪汪！”

“你這小黑狗，根骨弱，又無慧根。我現在要以凡人之軀助你修出靈識着實是千難萬難，不知還要花費幾世的功夫，你自己可千萬争點氣，要記住我的名字和味道。”

“汪！”

“你也知道，我每次都是孤寡命格，倒黴鬼、短命鬼、不得善終，我只能留一絲神識幫你，這本就犯了禁了，可是也沒關系，你既然念我一飯之恩，我也得為你博出一個出路來，不叫你生生世世都在這世間受苦。”

“汪汪汪。”

“所以你千萬不要喝孟婆湯，不管死後去了哪都要記得來找我，不然這世間那麽多小黑狗，我還真找不過來哪個是你。”

“汪汪汪汪汪汪？”

“哈哈哈，怎麽，你還生氣啦？我找不到你有什麽好奇怪的？我是下來渡劫的，不能随便動用法力，如今每天也只能一絲一絲為你渡去靈力，誰叫你自己這麽不争氣？若是你再厲害點，我哪還用花費這麽多功夫？”

“汪！”

“對了，小黑，你是怎麽能認出我來的呢？明明我每一世的樣貌都不一樣，身份也不一樣，但是你總能找到我，論起尋人和抓老鼠，你倒确實是天賦異禀了，怕是連二郎真君的哮天犬見了你都要甘拜下風了。”

“汪汪！”

“行了行了，你別汪汪叫的了，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可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你還是安靜點吧。我們快到楊家了。”

李二跛子放在竹筐，扣響了楊家的門環，裏面的人答道：“來啦——等會兒。”

李二跛子回頭望了一眼，一路上一深一淺的腳印漸漸被飄落的雪覆蓋，哈出得氣也變成白霧，小黑窩在他懷中凍得瑟瑟發抖，李二跛子戳了戳它的腦袋道：“叫你不要跟我出來吧！凍死你個傻黑！”

狗兒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卻沒有用力，像是在撒氣一樣。

門開了，哆哆嗦嗦走出一人，那人雙手攏在袖中，滿臉不耐煩，抱怨道：“李二跛子，今日怎麽送來的這麽晚？要是上頭問下來，我們可就遭殃了！”

李二跛子微微一笑，略帶歉意回答說：“張爺，實在不好意思，今天的雪下的太大了，路不好走，所以……”

不等他說完，那張爺随手丢下一串錢，又一把推開李二跛子道：“趕緊走走走，爺懶得跟你廢話，一個瘸子還非要幹送碳的活！平白連累人！真是好死不如賴活着！明日早點來啊！”

這人說話實在難聽，懷裏的狗兒立馬豎起尾巴沖張爺呲牙，可惜被一只手緊緊捂住了，李二跛子仍舊道：“抱歉，抱歉……張爺，還請您見諒……”

“砰”的一聲，楊家的門又關上了，李二跛子摸了摸小黑的腦袋才佝下腰去，将地上的那吊錢撿了起來。

小黑狗仍舊在他懷中氣呼呼的，李二跛子安慰道：“好啦，小黑。人家說的也沒錯，只是态度不好而已，做人要忍，忍一忍就好啦……”

雪地上又是一串一深一淺的腳印，只不過地上的積雪卻比來時還要厚，現在都快要沒過小腿了。那風刮過猶如一把把刀子，帶着刺骨的寒意直往人衣服裏面鑽，這街上人一個行人也看不到，這樣大的雪，哪裏還能出門？

可也正是這樣大的雪，才給了李二跛子一絲活路。

一個跛子能幹什麽？沒得挑，沒得選。命好的人，才能挑挑揀揀，命不好的人眼前向來都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李二跛子帶着小黑去買了大骨頭，大骨頭是今天賣剩下的，上面沒挂着幾兩肉，可也好過全然沒有肉味。剩下的錢又給傻大哥抓了幾副藥。

這下才賺的工錢又是一個子兒也沒剩下，看了眼外面的天，雪是越下越大了，李二跛子只能抱着小黑狗往家裏跑。

可他略顯單薄的身影和這略顯滑稽的動作實在有些難看，瞧見的人不過打趣一句，“這李二跛子當時跟他哥越來越像了，別不是也傻了吧？”

李二跛子統統當做聽不到，和小□□：“小黑，你記住了，日後你若看到一個眉間有紅痣的神仙，你就趕緊跑，千萬別和他說話，也千萬別信他的。”

小黑狗瞪着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又道：“那是九重天上的金烏星君，玄鳥一族都生于烈焰之中，身上有十重天火，連魂魄都能燒化來。他是我的好友，我只怕他關心則亂……”

回了家，卻見那個傻哥哥滾倒在床底下，凍得鼻頭通紅，涕泗橫流，看到弟弟卻立馬笑容滿面，“弟弟、嘿嘿，弟弟回來了，餓了……餓……”

李二跛子嘆了口氣，先把懷裏的狗兒放在被窩裏暖和暖和，又趕緊把哥哥扶了回床上去。傻子哥哥瘦得厲害，身上只剩一把骨頭了，拉着他的手就要吃飯，不肯他走。

好一頓哄騙，李二跛子才能安心去做他的蘿蔔排骨湯。這房子四處漏風，因此直接在屋裏燒柴架鍋也沒關系，沒一會兒湯的清香就飄了出來，小狗兒蹲在鍋邊晃着尾巴，垂涎欲滴；大傻哥也呆呆的望着那鍋湯流口水……

李二跛子看着這一人一狗饞鬼上身的模樣，搖了搖頭，拿了個碗來分別他們盛了一大碗，自己則最後裝了點白湯喝。

熱騰騰的湯一下肚，仿佛驅散了不少寒氣，狗兒蹦蹦跳跳，撲騰到被窩裏，又眼巴巴地望着李二跛子，李二跛子明白這是在催他上被窩裏睡覺了。

大傻哥也早已躺下，指了指弟弟的被窩道：“弟弟……吃飽飽，睡覺覺。”

嗯……吃飯、睡覺，全然不管他還有這一大堆要收拾的東西……李二跛子仰天長嘆，“司命殿，想來我從前也沒有哪裏得罪您吧？可您給我安的命格未免也太磨人了些？”

夜晚，他還不能立馬就睡，得趁這個時候幫小黑狗修靈識，溫玄那絲藏在李二跛子身體裏的神識鑽了出來，難怪人間常說“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做點什麽确實不易被察覺。

可才到一半，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一陣大風刮過，将溫玄的神識不知擄到什麽地方去了……

溫玄一看，果然是金烏星君。

金烏星君臉色鐵青，勃然問道：“溫玄！你這是在做什麽？！”

溫玄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示意他小一點聲，“噓，你嚷嚷什麽？”

“你還問我？你看看你自己在做什麽？”金烏氣急，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踱步，“你知道不知道你這都失敗多少回了？你真想被天雷劈死不是？！”

“那倒也沒有。”

金烏星君喝道：“沒有？那你還不收手，為何還不把那該死的野狗趕走！他遲早會害了你的！”

“他有名字。”

“什麽？”金烏星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是不是做人做傻了？你真以為你是那個什麽顧霜星、李二跛子？那些都是假的！假的！你明不明白？”

溫玄淡淡道：“我說它有名字，不是什麽‘該死的野狗’，我也知道自己是誰，要做什麽。”

金烏星君卻笑了，那笑容美麗卻透着一絲寒意，“名字？什麽名字？來福？小黑？旺財？還是旺旺？煤球？你以為你給它取個名字就有什麽不一樣嗎？它還是一條狗，什麽也不會改變！它甚至連人或者妖都算不上，只是一條狗而已，你以為它陪你輪回了幾世就能怎麽樣嗎？等你渡完劫它也還是狗。”

溫玄卻道：“我不在乎，它是什麽不重要，我可以讓它成為任何想成為的樣子。”

此言一出，金烏星君卻是直接愣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究竟在說什麽。“你要幫它修習？就為了一只狗？你要做到這步？連自己的天劫都不顧了？”

“我說了，它是什麽不重要，但它對我很重要。我知道是你，金烏，你改了我人間的記憶，所以我并不能記得每一世的事情，可我知道，每一世它都會來尋我，為我而死，不然我也不會到現在還在這裏。”溫玄笑了笑，又道，“我的時間還很長，輪回這些年它以命護我，我為何不能助它跳脫這苦海？”

金烏星君一甩衣袖，怔怔道：“你、你真是……”

溫玄又道：“金烏，我是神木所化，孤獨立于九重天仙界千萬年，而你是金烏玄鳥，以我這棵神木為栖，鳥有翅膀可以翺翔九天，而我一棵樹卻沒有腳可以雲游四海八荒，與其說我是九重天的神官，不如說我是那裏的囚徒，我哪也去不了……”

金烏星君這番話駭住，不能言語，須臾後才道：“九重天有什麽不好？清心寡欲，永享長生，而且，為何你從前從來不說？”

“九重天沒有哪裏不好，只是，我有想做的事罷了，至于你的第二個問題，”溫玄頓了頓，又道，“因為從未有人問我。我在那便能生出無窮無盡的靈氣，滋養九重天的仙界，這樣的好用的神木，誰會在乎他是個什麽想法？他究竟想做什麽？”

金烏星君嘆口氣，道：“溫玄，不管你信不信，我也願意陪你……”

溫玄打斷他，笑道：“金烏，我已找到。”

找到那個無論他是誰，是什麽模樣，是什麽出身，都願意拿命陪他，拿命護他的狗兒，一個就好，一個就夠了，他并無別的所求。

金烏星君手捏成了拳，“好！我倒要看看，為了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野狗，你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