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渭城朝雨17
渭城朝雨17
珈南子也直直對上他的眼。
朔月的眼睛,一金一黑,猶如寒霧籠月,無論何時都是冷冷淡淡的,她道:“我們是一種人,朔月,你生來薄情,若你真有心好好教導謝辭,何必帶他來人間?琅環界靈氣盎然,高手如雲,不說遠了,你的親姑姑姑父,雲霓殿下和夜舟殿下都是萬中無一的大妖,你自己也是由他們教導出來的,你何必舍近求遠非要帶他滿人界亂跑?”
珈南子說的沒錯,他确實生來薄情,這麽些年他獨自一人流蕩兩界,見了各色的人和事卻從未真有什麽讓他留心過。
如果非要說,那麽唯有一樣——他的身世。
他實在不能理解八尾濯光這樣子大妖為何會愛上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人?又為何願意為謝隐生子?二人既然做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事情,又怎麽在生下他之後就把他丢到琅環界,多年置之不理,至今音訊全無?
他将謝辭養大,帶他修煉,将他從一個只知道闖禍惹事的小娃娃,養成如今潛力無限的少年,這其中究竟耗費了多少心血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謝辭小時候調皮搗蛋又黏人,吃飯要哄着睡覺要抱着,每晚睡前還要纏着他講故事,忽然又要路上看到的虎頭娃娃,有時小屁孩兒興致來了,還要陪他玩小白菜劈山救母、小白菜大鬧天宮的游戲。
說來也可笑,朔月回想起自己幼時便懂事聽話,從不要雲霓姑姑哄他睡覺,每到時辰他便自己乖乖躺進被窩裏,默念今日練習的心法口訣,哪裏知道什麽睡前故事?當然了,他的被窩裏也沒有什麽蛇頭娃娃虎頭娃娃陪在一邊。
也是養了謝辭之後,他才曉得,原來小孩子吃飯睡覺都是要人哄的……
可他小時候沒人哄,也沒人講故事給他聽。幸好從前游歷人間時聽過些神魔鬼怪的故事,可惜他都聽的不全,主角姓甚名誰也一概忘了,只能講的時候忽然想起謝辭愛唱的小白菜,便編了個白菜補天游記說與謝辭聽,謝辭自然十分喜歡……
那個故事大概是這樣,從前天地初開的時候,有一顆小白菜,它明明是顆白菜卻偏偏長在了狐貍窩,狐貍們見它稀奇卻都不吃它,小白菜很是沮喪,心想我本是一顆白菜,可是卻沒人願意吃我,實在是可憐可嘆……那時天上破了個大洞,因為這個可怕的洞,下界日夜颠倒,海水倒灌,黃沙漫天,無論是妖是人,日子都過得十分艱難。那小白菜見無人願意吃它,便說:“既然你們都不願意吃我,那我也得為大家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我要去補天,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狐貍們都笑話小白菜,一顆白菜怎能補什麽天?怕是給老天爺撒牙縫都不夠,小白菜并不氣餒,仍舊孤身一人踏上旅途,誰知小白菜走到半途遇見一座大山,山下也壓着一株白菜精,小白菜他鄉見老鄉,趕忙一問,這才知道山下壓着的竟然是它的親娘!
娘親告訴小白菜,壓着她的大山正是從天上大洞掉下的石頭,唯有劈開大山,重新補天,它們才能母子團聚,所以小白菜一路上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只為了劈山救母補天造福……
後來的故事朔月也編不下去,不過好在九九八十一難編到一半,謝辭也長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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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半晌沒有說話,似乎在回憶什麽一般,寂靜的夜中,只聽珈南子接着說:“恐怕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在謝辭身上吧?他是太息木所化……你曾說好刀要磨得鋒利些。朔月,那謝辭這把刀你花費了這麽多心血功夫,究竟是想用在什麽地方?”
這其實才是她真正不明白的事情。
朔月輕笑,“你猜的沒錯,你我是朋友,我也并不想瞞你,不然我也不會将謝辭的身世如實相告。謝辭是把好刀沒錯,你也看見了,他如今還這麽年輕就能有這樣子的修為,若是再好好磨練幾年,誰知道他能成長成什麽樣子呢?”
珈南子長眉輕蹙,她隐約覺得朔月想做的事讓她很是不安。
謝辭是很可怕,他身體中所蘊含的力量是她和朔月都無法估計的,但是若他知道,自己從小就如此敬愛的師傅從一開始便是在利用他,那他真能坦然接受嗎?真能如朔月所願,為他所驅使嗎?
珈南子問:“朔月,那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嗎?你到底想做甚?”
朔月沒有說話,卻擡手指了指東南方向。
珈南子不解,尋着他的手望去,片刻又……她突然反應過來朔月在指什麽……
東南方向乃是中州之地,而中州則有通天之山——天虞!
珈南子眼眸大震,張着嘴半晌才道:“你瘋了?你想讓謝辭去天虞山?”
朔月卻淡定得很,好像他希望謝辭做的不過是下山去買個菜一樣簡單。
珈南子臉色都有些白了,她實在沒想到朔月最終的目的竟然是這個,“所以你花了這麽多心思,千方百計找到我,要我為他造一把神武天乩,也是為了以後讓他去破除天虞封印?”
朔月道:“珈南子,我答應了我姑姑,要将八尾濯光帶回去,可他消失了這麽久,除了天虞山,我想不到還有別的地方能找到他。”
“難道就為這個?你、你!朔月!你真是個瘋子,想當初就是你親爹——八尾濯光這樣的大妖都沒能做成的事,你憑什麽以為你能做到?他若是成功了,如今我琅環界早就迎回東皇尊主了,何止于一盤散沙似的直到今日?”
朔月目光澄淨,只道:“不試一試怎麽知道?”
知道自己勸不動他,珈南子臉上挂着苦笑,道:“罷罷罷,終究是你們師徒倆的事,你要找你親爹我也沒意見,我只勸你一句,謝辭未必會随你心願任你擺布。”
朔月卻十分肯定,道:“他會的,當年之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八尾濯光明明已經得到了太息木,又為何沒能救出東皇尊主?謝隐又去了哪裏?他們究竟是死是活?這些我一定要搞清楚。”
珈南子仍舊苦笑,而後有些訝然望着朔月,半晌一言不發。
朔月起身,走前道:“或許,等謝辭破解天虞封印,這一切問題都會有答案。”
珈南子幽幽嘆了一口氣,“但願如此吧。”
……
青州元寶街,今日是趕集的日子,十裏八鄉的小販都聚集在了這裏,擦肩擦踵,好不熱鬧。
人群中有一個身影,穿着湖色衣裳,面容白皙秀氣,身材高挑纖細,只是臉色有些差,眼下烏青,看上去約莫是個十五六歲姑娘,半張臉掩着白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樣,可她偏偏走起路來卻是大步流星,中氣十足,一點兒也不秀氣,反而十分豪邁。
正看面容是個姑娘,可看背影氣勢卻又像個男人,如此詭異之人,自然在人群中也頗為引人耳目。
無視路人的指指點點,這小姑娘鬼鬼祟祟的拐進了一家醫館。
“有人在嗎?我來看病。”小姑娘的聲音也是十分有力量,聽起來便就覺得這人肯定很健康,哪裏像有病的樣子。
可上門的生意哪有推出去的道理?
這家醫館的大夫出來,粗略掃了一眼這姑娘,指了指內廂房道:“裏面請。”
進了屋,女子摘下面紗,迫不及待道:“大夫救救我,我得了很嚴重的病!”
那大夫吓了一跳,忙問:“姑娘是哪裏不舒服?先将症狀講與我聽聽,我再替你診脈。”
那姑娘聽他這麽一問霎時間漲紅了一張臉,白玉肌膚此刻卻紅的快滴血了,唇瓣緊抿,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
那大夫也是見過世面的,猜想可能是什麽難以宣之于口的病症,便又安慰道:“無妨,你是病了,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只管速速将症狀說來,我好開藥給你,你回去吃下幾帖,保管你沒事!”
那姑娘聞言心下稍安,這才慢慢開口,聲音如蚊,道:“我近來……夜間老是睡不着覺,便是睡着了,也老是做夢。”
大夫看她眼中隐隐有血絲,眼下烏青發紫,唇色淡白,點點頭道:“做夢?此乃神游天外,魂不附體之症,肝藏血,血攝魂,姑娘,這應當是要滋補肝血了。”
那姑娘又道:“不是,我……我總做一些很奇怪的夢!”
大夫不解,“奇怪的夢?怎麽個奇怪法?”
那姑娘卻閉口不言,面紅耳赤,那大夫心下明白了幾分,神秘笑道:“姑娘夢的可是情郎?”
那姑娘頓時如遭雷劈,立馬駁斥道:“什麽情郎?那是……是,是我師傅!!!”
大夫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管你是夢的誰,搖頭晃腦道:“情郎也好,師傅也罷,他夜夜入姑娘的夢中,我且問一句,難道他在你夢裏是與你授業解惑,還是……有些別的?”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完,饒是這樣,那女子都如同被煮熟的蝦一般,坐立難安,只能勉強開口道:“不……不是……他……我……是我……”
大夫十分貼心,忙擺手道:“打住打住,非禮勿聽,老夫理解,姑娘不必細說,老夫都明白的。”說完還貼心地拍了拍胸膛,意思十分明顯:老夫是過來人,都懂得。
那女子猛地睜眼,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此刻噙滿淚水,欲落不落,看着十分可憐,她小心翼翼道:“大夫,我還有的治嗎?這可是絕症?我可會死?我不止晚上做夢,白日裏也會想到這些,特別……特別是看到他,我……我恨不得能……”
恨不得把夢中那些事都在他身上重演一遍!
可他不敢……他哪敢啊!那是……是他師傅啊!
想到這裏,連忙打住,那姑娘忽然出手,自己毫不留情地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低聲咒罵道:“畜牲!我真是個大逆不道的孽畜!”
那大夫吓了一跳,忙出手制止,還一邊勸解道:“姑娘、姑娘、冷靜冷靜,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呢?”
那姑娘大哭,痛哭流涕的模樣看着竟有幾分孩子氣,“大夫,我可怎麽辦呀?”看來是吓得不輕。
她哭得如此傷心欲絕,加之方才問診時所述之事情,這大夫心中大概也明白了幾分。想來這小女子多半是心中有情郎了,奈何家中父母管的太嚴,她尚且不通人事,夜中做了些不幹淨的夢也屬正常,可是這情郎偏偏還是她的師傅,有悖倫理道德,她未經人事如何能接受?
這才又驚又怕,還以為自己得了絕症要死了。
大夫溫言安慰道:“姑娘,別怕,你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此乃思春。人之常情,人之常情罷了!”
那姑娘一聽,果然止住了哭聲,抽抽搭搭道:“思……春?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思春?”
大夫忽然覺得有些頭疼,要他如何和這個小姑娘解釋這些詞呢?實在為難,實在不方便,想了想,又換了個說法:“啧……意思就是說你得了相思病!”
小姑娘一驚一乍,道:“相思病?!那怎麽可能呢?我天天都能見到師傅,又從未和他分開過,怎麽可能會得相思病?”
大夫胸有成竹,當機立斷:“你這就是相思病!你不僅得了相思病,你還愛上你那師傅了!”
那姑娘忽然怒了,“你放屁?你胡說!”她一拍桌子,“砰”的一聲巨響,這厚厚案幾竟然直接被她一拍為二!
看見這一幕,大夫驚了冷汗瞬間冒了一背,嘴巴大張,好似能裝下個雞蛋。
那女子也驚了,立馬賠禮道歉,耷拉着一張無辜狡黠的臉,卻也不知她哪來這麽大力氣,輕輕松松又把那被她腰斬的案幾重新合在一塊。
大夫吓得抖了三抖,哆哆嗦嗦道:“姑娘啊,便是打虎的武松見了你都要退避三舍呀!你放心吧,你沒病,你好着呢!定能長命百歲,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那女子臉又紅了,不知是惱的還是羞的,道:“那你給我開藥吧!你放心,這桌子的錢我會賠給你的!”
大夫擺手道:“不不不,不用陪了,你這病啊,我治不好,就當我免費給你看了。”
那女子怒目圓瞪,喝道:“這怎麽行呢?師傅說了,不能占別人便宜!”
大夫忙道:“無礙無礙……這樣吧,姑娘,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從我這醫館出去左拐,到元寶街四十三號哪裏有叫書屋。老板姓黃,見了他你就說是我介紹來的,要他給你拿點破書,記住了啊!一定是要破書,就這樣原話跟他講,他賣給你之後你先不要打開,回了家,你一個人躲起來偷偷的在被窩裏看……你記住了嗎?路上可千萬不能打開啊!切記切記!”
那女子喜上眉梢,輕快道了一聲多謝,丢下銀子撒開手沒事人似的蹦蹦跳跳地走了,而她起身後是“轟隆”一聲,那可憐的案幾又重新身首異處,滿桌子的東西滾落一地,只剩一個目瞪口呆的大夫……